正文 附錄一 《海上花列傳》序(1 / 3)

胡適

(一)海上花列傳的作者

《海上花列傳》的作者自稱“花也憐儂”,他的曆史我們起先都不知道。蔣瑞藻先生的《小說考證》卷八引《譚瀛室筆記》說:

《海上花》作者為鬆江韓君子雲。韓為人風流蘊藉,善弈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滬上甚久,曾充報館編輯之職。所得筆墨之資悉揮霍於花叢。閱曆既深,此中狐媚伎倆洞燭無遺,筆意又足以達之。……

《小說考證》出版於民國九年;從此以後,我們又無從打聽韓子雲的曆史了。民國十一年,上海清華書局重排的《海上花》出版,有許厪父先生的序,中有雲:

《海上花列傳》……或曰鬆江韓太癡所著也。韓初業幕,以伉直不合時宜,中年後乃匿身海上,以詩酒自娛。既而病窮,……於是乎有《海上花列傳》之作。

這段話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我去年想做《海上花序》時,便打定主意另尋可靠的材料。

我先問陳陶遺先生,托他向鬆江同鄉中訪問韓子雲的曆史。陶遺先生不久就做了江蘇省長;在他往南京就職之前,他來回複我,說韓子雲的事實一時訪不著;但他知道孫玉聲先生(海上漱石生)和韓君認識,也許他能供給我一點材料。我正想去訪問孫先生,恰巧他的《退醒廬筆記》出版了。我第一天見了廣告,便去買來看;果然在《筆記》下卷(頁十二)尋得《海上花列傳》一條:

雲間韓子雲明經,別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不屑傍人門戶。嚐主《申報》筆政,自署日“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1891)秋應試北闈,餘識之於大蔣家胡同鬆江會館,一見有若舊識。場後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輪船,長途無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說稿相示,顏曰《花國春秋》,回目已得二十有四,書則僅成其半。時餘正撰《海上繁華夢》初集,已成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讀,喜此二書異途同歸,相顧欣賞不置。惟韓謂《花國春秋》之名不甚愜意,擬改為《海上花》。而餘則謂此書通體皆操吳語,恐閱者不甚了了;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話為佳。乃韓言:“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操吳語?”並指稿中有音無字之朆覅諸字,謂“雖出自臆造,然當日倉頡造字,度亦以意為之。文人遊戲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麵別開?”餘知其不可諫,斯勿複語。逮至兩書相繼出版,韓書已易名日《海上花列傳》,而吳語則悉仍其舊,致客省人幾難卒讀,遂令絕好筆墨竟不獲風行於時。而《繁華夢》則年必再版,所銷已不知幾十萬冊。於以慨韓君之欲以吳語著書,獨樹一幟,當日實為大誤。蓋吳語限於一隅,非若京語之到處流行,人人暢曉,故不可與《石頭記》並論也。

我看了這一段,便寫信給孫玉聲先生,請問幾個問題:

(1)韓子雲的“考名”是什麼?

(2)生卒的時代?

(3)他的其他事跡?

孫先生回信說這幾個問題他都不能回答;但他允許我托鬆江的朋友代為調查。

直到今年二月初,孫玉聲先生親自來看我,帶來《小時報》一張,有“鬆江顛公”的一條《懶窩隨筆》,題為“海上花列傳之著作者”。據孫先生說,他也不知道這位“鬆江顛公”是誰;他托了鬆江金劍華先生去訪問,結果便是這篇長文。孫先生又說,鬆江雷君曜先生(瑨)從前作報館文字時署名“顛”字,大概這位顛公就是他。顛公說:

……作者自署為“花也憐儂”,因當時風氣未開,小說家身價不如今日之尊貴,故不願使世人知真實姓名,特仿元次山“漫郎聱叟”之例,隨意署一別號。自來小說家固無不如此也。

按作者之真姓名為韓邦慶,字子雲,別號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隸舊鬆江府屬之婁縣。本生父韓宗文,字六一,清鹹豐戊午(1858)科順天榜舉人,素負文譽,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隨父宦遊京師,資質極聰慧,讀書別有神悟。及長,南旋,應童試,入婁庠為諸生。越歲,食廩餼,時年甫二十餘也。屢應秋試,不獲售。嚐一試北闈,仍铩羽而歸。自此遂淡於功名。為人瀟灑絕俗,家境雖寒素,然從不重視“阿堵物”;彈琴賦詩,怡如也。尤精於弈;與知友揪枰相對,氣宇閑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鬆人之談善弈者,猶必數作者為能品雲。

作者常年旅居滬瀆,與《申報》主筆錢忻伯何桂笙諸人暨滬上諸名士互以詩唱酬。亦嚐擔任《申報》撰著;顧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論說外,若瑣碎繁冗之編輯,掉頭不屑也。與某校書最昵,常日匿居其妝閣中。興之所至,拾殘紙禿筆,一揮萬言。蓋是書即屬稿於此時。初為半月刊,遇朔望發行。每次刊本書一回,餘為短篇小說及燈謎酒令諧體詩文等。(適按,此語不很確,說詳後。)承印者為點石齋書局,繪圖甚精,字亦工整明朗。按其體裁,殆即現今各小說雜誌之先河。惜彼時小說風氣未盡開,購閱者鮮,又以出版屢屢愆期,尤不為閱者所喜。銷路平平,實由於此。或謂書中純用蘇白,吳儂軟語,他省人未能盡解,以致不為普通閱者所歡迎,此猶非洞見症結之論也。(適按,此指《退醒廬筆記》之說。)

書共六十四回,印全未久,作者即赴召玉樓,壽僅三十有九。歿後詩文雜著散失無存,聞者無不惜之。妻嚴氏,生一子,三歲即夭折;遂無嗣。一女字童芬,嫁聶姓,今亦夫婦雙亡。惟嚴氏現猶健在,年已七十有五,蓋長作者五歲雲。……

據顛公的記載,韓子雲的夫人嚴氏去年(舊曆乙醜)已七十五歲;我們可以推算她生於鹹豐辛亥(1851)。韓子雲比她少五歲,生於鹹豐丙辰(1856)。他死時年僅三十九歲,當在光緒甲午(1894)。《海上花》初出在光緒壬辰(1892);六十四回本出全時有自序一篇,題“光緒甲午孟春”。作者即死在這一年,與顛公說的“印全未久,即赴召玉樓”的話正相符合。

過了幾個月,《時報》(四月廿二日)又登出一條《懶窩隨筆》,題為“太仙漫稿”,其中也有許多可以補充前文的材料。我們把此條的前半段也轉載在這裏:

小說《海上花列傳》之著作者韓子雲君,前已略述其梗概。某君與韓為文字交,茲又談其軼事雲:君小名三慶,及應童試,即以慶為名,嗣又改名奇。幼時從同邑蔡藹雲先生習製舉業,為詩文聰慧絕倫。入泮時詩題為“春城無處不飛花”。所作試帖微妙清靈,藝林傳誦。逾年應歲試,文題為“不可以作巫醫”,通篇係遊戲筆墨,見者驚其用筆之神妙,而深慮不中程式。學使者愛其才,案發,列一等,食餼於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煙霞癖。家貧不能傭仆役,惟一婢名雅蘭,朝夕給使令而已。時有父執謝某,官於豫省,知君家況清寒,特函招入幕。在豫數年,主賓相得。某歲秋闈,辭居停,由豫入都,應順天鄉試。時攜有短篇小說及雜作兩冊,署曰《太仙漫稿》。小說筆意略近《聊齋》,而詼詭奇誕,又類似莊列之寓言。都中同人皆嘖嘖歎賞,譽為奇才。是年榜發,不得售,乃铩羽而歸。君生性疏懶,凡有著述,隨手散棄。今此二冊,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燈謎等雜作,無不俊妙,郡人士至今猶能道之。

(二)替作者辯誣

關於韓子雲的曆史,我們隻有這些可靠的材料。此外便是揣測之詞了。這些揣測之詞,本不足辯;但內中有一種傳聞,不但很誣蔑作者的人格,並且傷損《海上花》的價值,我們不可以輕輕放過。這種傳聞說:

書中趙樸齋以無賴得誌,擁貲钜萬。方墮落時,致鬻其妹於青樓中,作者嚐救濟之雲。會其盛時,作者僑居窘苦,向借百金,不可得,故憤而作此以譏之也。然觀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於趙某者焉。然此書卒厄於趙,揮钜金,盡購而焚之。後人畏事,未敢翻刊……(清華排本《海上花》的許厪父序)

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也引有一種傳說。他說:

書中人物亦多實有,而悉隱其真姓名,惟不為趙樸齋諱。相傳趙本作者摯友,時濟以金,久而厭絕,韓遂撰此書以謗之。印賣至第二十八回,趙急致重賂,始輟筆,而書已風行。已而趙死,乃續作貿利,且放筆至寫其妹為倡雲。(《中國小說史略》)

我們試比較這兩條,便可斷定這種傳聞是隨意捏造的了。前一條說趙樸齋揮金盡買此書而焚之,是全書出版時趙尚未死。後一條說趙死之後,作者乃續作全書:這是一大矛盾。前條說作者曾救濟趙氏,後條說趙氏時救濟作者:這是二大矛盾。前條說趙樸齋之妹實曾為倡,後條說作者“放筆至寫其妹為倡”,是她實不曾為倡而作者誣她為倡:這是三大矛盾。——這些矛盾之處,都可以教我們明白這種傳說是出於揣測臆造。譬如漢人講《詩經》,你造一說,他造一說,都自誇有師傳;但我們試把齊、魯、韓、毛四家的說法排列在一塊,看他們互相矛盾的可笑,便可以明白他們全是臆造的了。

我這樣的斷案也許不能叫人心服。且讓我從積極方麵提出證據來給韓子雲辯誣。韓子雲在光緒辛卯年(1891)北上應順天鄉試,與孫玉聲先生同行南歸。他那時不是一個窮急無賴靠敲竹杠度日的人,有孫先生可作證。那時他的《海上花》已有二十四回的稿子了。次年壬辰(1892)二月,《海上花》的第一第二回就出版了。我們明白這一層事實,便知道韓子雲決不至於為了借一百塊錢不成而做一部二十五萬字的書來報仇的。

況且《海上花》初出在壬辰二月,到壬辰十月出到第二十八回,方才停版,改出單行石印本。單行的全部六十四回本出版在光緒甲午(1894)年正月,距離停版之時,僅十四個月。寫印一部二十五萬字的大書要費多少時間?中間那有因得了“重賂”而輟筆的時候?懂得了這一層事實,更可以明白“印賣至第二十八回,趙急致重賂,始輟筆;……趙死乃續作貿利”的話全是無根據的誣蔑了。

其實這種誣蔑的話頭,很容易看出破綻。許厪父的序裏也說:

然觀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於趙某者焉。

魯迅也說:

然二寶淪落,實作者豫定之局。

這都是從本書裏尋出的證據。許君所說,尤為有俚。《海上花》寫趙樸齋不過寫他冥頑麻木而已,並沒有什麼過分的貶詞。最厲害的地方如寫趙二寶決計做妓女的時候,樸齋自取紅箋,親筆寫了“趙二寶寓”四個大字,粘在門首。(第三十五回)

又如

趙二寶一落堂子,生意興隆,接二連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興頭。趙樸齋也趾高氣揚,安心樂業。(同上回)

這不過是有意描寫一個渾沌沒有感覺的人,把開堂子隻看作一件尋常吃飯事業,不覺得什麼羞恥。天地間自有這一種糊塗人,作者不過據實描寫罷了。造謠言的人,神經過敏,偏要妄想趙樸齋是“作者摯友”,“擁貲钜萬”,——這是造謠的人自己的幻想,與作者無關。作者寫的是一個開堂子的老板的曆史:這一點我們須要認清楚了,然後可以了解作者描寫趙樸齋真是“平淡而近自然”,恰到好處。若上了造謠言的人的當,誤認趙樸齋是作者的摯友或仇家,那就像張惠言周濟一班腐儒向晚唐五代的豔詞裏去尋求“微言大義”一般,永遠走入魔道,永遠不能了解好文學了。

聰明的讀者!請你們把謠言丟開,把成見撇開,跟我來重讀這一部很有文學風趣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