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 / 3)

他一笑,摸摸吃雪糕的未來書法家,那得吃點苦!顯然是他的經驗之談了。

我們全家都叫他帥哥,因為他姓帥,人也長得帥,是一個很拿得出手的年輕人,在如今倘不是土匪氣,就是脂粉氣的男孩子當中,小生而不奶油,不讓人打心眼裏往外發膩而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誠屬難能可貴。

現在,他幾乎與書法絕緣了,進入政界,走上仕途,在國家的一個很大的公司,為一位級別挺高的領導同誌做秘書。因為是公司,所以人前背後,都叫他老總。這位總經理要用好幾個秘書,還是官場習慣,有大秘書,有小秘書。帥哥的任務是:準備講稿,草擬批示,代為畫圈,打發來訪,陪同視察,宴會應酬,跟包隨從,馬前鞍後,是屬於那種全天候的貼身秘書,這足見其被信任,也可知他的忙碌程度。因而,他從此再沒有時間接觸筆墨宣紙了,我們為他惋惜過。然而,一失必有一得,這份差使還是很讓別的同事側目而視的。

他除了上述種種公務外,還有一條,是老總夫人私下對他的布置:小帥,我們家有個南方保姆,菜燒得還算可口,不會嫌多做一個人飯的,以後,你送老總回來,就留下一起用晚餐,一點也不用客氣。這樣,省得他一人喝悶酒,可以控製他喝得不那麼多,因為他心髒不十分好。於是,他連業餘時間也得搭上,有什麼辦法呢?我用京劇《蘇三起解》裏崇公道的話,來安慰他,為人莫當差,當差不自在。

當時,他對夫人的這番盛情,有些猶豫,不合適吧!

老板說,聽喇喇咕叫喚,還不種地呢!坐下,倒酒,讓你吃,你就吃!五六十年代,我也給首長當過秘書,下鄉蹲點,一個熱炕頭上滾呢!這位老總是從區、縣、專署、省一級一級跌打滾爬上來的,始終保持大地之子的本色,因此,言詞中總帶有鄉土文學的風格。

當大夫的夫人,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自然關心老總的身體健康,所以,才如此叮嚀,他也就不好太見外了。不過,這個年輕人很懂禮貌,也很有分寸,既不是他們家飯桌上的常客,也不是稀客。既不覺得他來得太勤快,有所企圖,也不至於感到他冷落或者隔閡,顯得生分。我認為帥哥能做到如此得體,適度,和他從小練書法,運筆落墨,揣摩得比較透徹,因而借鑒到為人處世上,才能有如此爐火純青的表現。

看我們家那位滿嘴雪糕的書法家,想到他將來也能這樣出息,該多好啊!

說實在的,帥哥能得到這份差使,很大程度上獲益於他的書法。一個人字寫得好,就像有一張讓人看得很舒服的麵孔。潦草得像鬼畫符似的字,東倒西歪像喝多了老酒的字,如果是一張求職信的話,首先不會給錄用者留下好感,拿不到印象分,事情就砸鍋一半。我之願意讓我們家的第三代練毛筆字,潛意識裏也是有為他將來立身處世著想。帥哥就是因為一手漂亮的字,才當上首長秘書的。

寫好字的人,不一定當秘書,但當秘書的人,必定寫一手好字。那時,這位老總剛把他的一位得意的秘書,栽培到更高的位置上去。組織部門挑了好幾個候選人,讓老總親自決定取舍。其中有剛從大學分配來的他,沒有後門,沒有推薦,隻是因為字寫得還算賞心悅目,作為備胎,壓在最底下,一塊送呈上去。因為做老總的貼身秘書,是個令人覬覦的位置,通過關係想謀到這個有權有勢差使的人,大概不止一位。而且,公司內部各派勢力,也想在老總身邊按上一名自己人。老總翻著翻著一大遝子材料,眉頭皺成個疙瘩,嘟噥著,又來他的鄉土文學了:怎麼盡是些拉架的瓜秧子,霜打的蔫茄子啊?

管人事的副總有些緊張,一個勁地擦額頭的汗。

忽然,他抬起頭來,眼睛發亮:這張履曆表上的字,是照片上這個俊小夥子寫的嘛?

應該是。

哦哦,細看表上獎懲一欄填寫的內容,老總如同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奇起來,乖乖,還正經是位書法家咧!說到這裏,一拍大腿,我就是不讚成到處題詞,字寫得像狗爬,還動不動四六句,狗屁不通。看來,我也該練練字了,就不信拿鋤的手,寫不好字,超不過他們。

管人事的副總還不心領神會嘛,正好,他也不願意老總太受某一派的影響,就選了這位毫無背景的帥哥。不用說,奉命報到,正式上班。沒幾天,給他分了房,沒幾天,給他定了級,又沒幾天,讓他繳五張照片辦護照,領製裝費,跟老板出國……好事如同天上掉餡兒餅一般砸得他暈頭轉向。

帥哥告訴我們,老總雖是莊稼人出身,還屢有村幹部那種做派,譬如拍大腿,譬如愛蹲著,譬如罵髒話,譬如喝湯,一定要像日本人吃麵條那樣,發出吸啜的聲響。這些,除了他太太,他女兒,敢說他一句半句,別人是絕不能非議的。他這種土地的感情很執著,誰碰他,誰倒黴,但是,他不像別的工農幹部那樣拒絕,嫌棄,憎惡知識分子。頭一次跟他出國,在飛機上,閑來無事,竟對身邊他所說的俊小夥不禁感慨,你爹你媽真會生你,看來,地好,還得種好;種好,還得水肥跟上,要不也就隻能收一些歪瓜裂棗!然後拍拍他肩膀,給他鼓勁,好好幹,小夥子!帥哥形容當時的感受,覺得老板像莊稼人喜歡牲口,拍打一頭騾子或者牛那樣,落手很重,但很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