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也附和著:“就回來!”“就回來!”回聲在山穀裏震蕩。
然而這一別,竟是二十二年!
也許那時候人的思想要單純些,怎麼就沒想到手裏捏著的,報社催他返回的加急電報,是某種不祥的預兆呢?自從在支部生活會發表了“冰凍三尺”的議論,自從那天晚上好容易掙脫淩凇感情的羅網——隻差一點點哪,拿司機的行話說,要不是油門開足,排擋吃準,加上輪胎綁了防滑鏈,就會在那千分之二十三的結了層薄冰的上坡路滑下來。於是,當郭大娘從戲院帶著一雙哭紅了的眼睛回來,罵著那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喜新厭舊,鍘他還便宜了他,該千刀萬剮的時候,想不到伊汝在收拾她的和他的東西。
“幹嗎?”
“回羊角堖!”
“幹嗎?”
“結婚,我該跟妞妞成家啦!”
郭大娘高興得合不攏嘴:“該這樣,該這樣,我早說過的,伊汝要把妞妞忘啦,天都不能容的,要不是妞扭,伊汝兩條命都沒啦!”
是的,妞妞救過他兩回命,一次是從還鄉團手裏,她像一頭豹子似的拚死搏鬥解救了他;一次是在龍潭口戰鬥中,在死屍堆裏硬把他尋找到。想到這裏,他老老實實,一五一十把十分鍾前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郭大娘——他的母親。如果不這樣,也就不是伊汝了。
淩凇在離開這屋以前,曾經以訕笑的眼光,以哀的美敦的口氣告訴他:“聖人,從明天起,整個報社都會知道我在你這兒過夜的。”於是,郭大娘和伊汝就像抗日戰爭時期,得到情報,鬼子要來掃蕩,搞堅壁清野一樣,準備撤走了。不過,謝天謝地,用不著埋、用不著藏,門上掛把鎖就行。他們背著該帶的東西,到畢部長那四合院,向他辭行。但是遺憾,隻有何茹一個人穿著睡衣躺在沙發上看外國畫報——那時還不大興內部電影這名堂。她先看見伊汝,倒是蠻高興的,因為他曾經是她和畢部長談戀愛的中間站,書信往來、約會地點、饋贈禮品,都得由他經手。說實在的,所有當秘書的都沒有這項任務,要操心首長的婚姻,然而伊汝的工作手冊裏,總有一個代號叫X的,那就是何茹。她感謝他,因為那時別看畢部長以打呼嚕享有盛名,但想把這個呼嚕搶到手的還大有人在。因為伊汝投她的讚成票,她現在才在這四合院裏悠閑自在。可是一看到這位小老弟身後,一雙解放腳,一副黑腿帶,一件家織布的大襟褂子,一條裹著腦袋的洋肚手巾,頓時間,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趿拉著拖鞋站起來讓座。伊汝講明來意以後,她便說:“還用等老畢嗎?他那種大尾巴會一開就沒個完。”
郭大娘說:“等等他吧!”一來是那場重病使她明白,這次來了,下次未必還能再來;二來八年抗戰,起碼有一半時間,畢部長是在她家住的,她把他當自己的兄弟那樣看待,所以這次臨走以前,實際也是臨死以前,即使聽不到他的呼嚕,哪怕讓老姐姐再看上一眼,走了,心裏也是充實的,連麵都不照,該是多麼空落落的呀!
何茹從抽屜裏拿出兩張五元的票子,用指頭撚著遞給了郭大娘:“我就不遠送了,拿著吧!路上花,再扯幾尺布做件褂子穿吧!”
伊汝深深地被激怒了,他看著郭大娘的手在顫抖著,那種對於山溝人的侮辱,那種對於純真高尚感情的汙蔑,著實傷了這位軍烈屬的心。當年她被敵人捆綁吊打,要她講出黨的地委宣傳部長的下落,她寧死也不開口,差點被拉出去槍斃。這種和共產黨、八路軍同生共死的精神,難道是今天這兩張五元錢的鈔票能夠買來的嗎?
一路上,郭大娘的臉也沒見過笑容。直到了羊角堖,直到了那由盆子、罐子、玻璃瓶、木桶組成的種子實驗室,看到了那張文靜的臉,才像雨後新霽的天空一樣,第一次出現了預示晴朗天氣的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