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屁股的功能(2 / 3)

到了明代皇帝,就沒有這種器度了。據《明史·刑法》裏的記載,連打屁股的板子,都明文規定其尺寸。“笞,大頭徑二分七厘,小頭減一分;杖,大頭徑三分二厘,小頭減如笞之數。笞、杖皆以荊條為之,皆臀受;訊杖,大頭徑四分五厘,小頭減如笞杖之數,以荊條為之,臀腿受。”從《明史·吳中行傳》中看到:“中行等受杖畢,校尉以布曳出長安門,舁以板扉,即日驅出都城。中行氣息已絕。中書舍人秦柱挾醫至,投藥一匕,乃蘇。輿疾南歸,去腐肉數十臠,大者盈掌,深至寸,一肢遂空。”由此可知,五刑(笞、杖、徒、流、死)中的兩刑:笞,專打屁股;杖,打屁股兼及腿,總之,臀最倒黴。如果說屁股的功能,竟體現在懲罰上,也真是太悲哀了。

現在,已經很難弄清楚朱元璋喝令廷杖時的心態了,我認為,他的虐待狂,是和他童年當和尚,多嚐屈辱,成年當混混,屢受欺淩的那段不愉快的曆史有關。在中國全部皇帝中,他的出身最好,成份最棒,但也是所有這些皇帝中極其殘忍,極能屠殺的一個。吳晗先生不受惟階級論的偏見製約,認為朱皇帝“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劊子手”,應該說是一個唯物史觀的結論。

我一直臆測,懷有虐待狂的朱元璋,也許抱著這樣一種流氓精神行事的:不錯,我曾經是王八蛋,但今天我做了皇帝,媽媽的,我就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打成王八蛋。漢劉邦,往儒生的帽子裏撒尿,還可以美其名曰反潮流,這個朱元璋,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在金鑾殿上親執刑具,施暴泄怒,實在是太莫明其妙了。有些被他摧殘的臣下,也忍不住對他這種荒唐的歇斯底裏表現,提出抗議,你不感到丟人,我還為陛下感到羞恥呢!有位名叫謝肅的官員,“出按漳泉,坐事被逮,孝陵禦文華殿親鞫,肅大呼曰:‘文華非拷掠之地,陛下非問刑之官,請下法司。’”

吳晗分析這個出身微賤的人,“平定天下以後,唯恐廷臣對他不忠實,便用廷杖來威嚇鎮壓,折辱士氣,剝喪廉恥。使當時士大夫們在這血肉淋漓之中,一個個俯首帖耳如犬馬牛羊,他這才滿足。”瘋狂鎮壓,嗜殺成性,的確是朱元璋禦臨天下的一個特點。野史稱:朱做皇帝後殺的人,比他打天下時殺的人還要多。胡惟庸一案,藍玉一案,至少有近十萬人死於非命,有的城郭村鎮,竟被株連滅族,殺得一個不剩,雞犬不留,成了鬼墟。

用殺頭的辦法,從肉體上消滅對手,鞏固其統治;用廷杖打屁股的辦法,從精神上威懾官吏和知識分子,使他們乖乖就範,便是朱皇帝的兩手。盡管他一方麵不得不依靠文職人員,使國家機器正常運轉,但另一方麵也不能不看到他對於“士”階層的敵視、仇恨、排斥,想辦法打擊報複的陰暗心理。

這偏執狂,就和他的出身成份有關了,吳晗說他“惟恐廷臣對他不忠實”,其實,這位皇帝更怕的是知識分子看不起他。從他興起的文字獄看,可以用“毫無水準,層次極低”八個字形容。像阿Q頭禿,故而忌諱說亮說光一樣,哪怕是給他上賀表,隻要出現與“僧”與“賊”的同音字,觸到他當過和尚,當過兵痞的他認為不光彩的過去,也會勃然大怒,當場被砍頭的。最荒誕無稽的是,與他相隔千年之遙的亞聖,曾經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話,其實與他狗屁也不相幹,可朱皇帝大光其火,下令把這個擅議君主的孟子牌位,從孔廟撤掉,取消他的配享資格。要不是那年日食,孟老夫子隻能在孔廟後院吃冷飯了。

對這類小人得誌者而言,有權以後,取得物質的滿足,性欲的滿足,大概比較容易。但要使處於弱勢的精神世界,也強大到足以與“士”階層相抗衡,卻不那麼輕而易舉。因為,大學是一天一天念出來的,書本是一本一本讀出來的,文化水平是靠一日一日積累出來的,精神修養是一代一代薰陶出來的。雖然,可以混到學曆,可以拿到文憑,可以謀得職稱,甚至人五人六、像模像樣,但精神世界的癟三狀態卻不是靠惡補可以迅速改善的。於是,借助於自己的權力,將這些精神上的強者,褲子剝掉,屁股露出,“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打得死猶不死,不死幾死,人格喪盡,尊嚴全無,你還有什麼好翹尾巴的?

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是絕對的,也有這樣的反常情況:打人屁股者,固然得意,但未必凱歌高奏;被打屁股者,固然臉麵全無,但未必就等於失敗到底。《紅樓夢》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受笞撻”,就寫了賈政發威風,打賈寶玉屁股的一段故事,結果,老子落了一個大大的不是,兒子倒成了一個香餑餑。

曹雪芹不愧為語言大師,這段打屁股筆墨,是中國文學作品中不多見的精彩篇章。舍此之外,中國文學史上,還能找出一篇屁股吃板子的文章嗎?

賈寶玉之所以挨老子痛扁,罪狀為“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就這位年輕公子而言,在成長期間,這種性意識萌動的表現,比之賈赦、賈珍、賈璉之流的濫淫,比之茗煙按住小丫頭幹警幻仙子所授之事的荒唐,真是算不得什麼。賈母是位絕對明白的老封君,早參悟出來,哪個男人不偷雞摸狗?賈政者,“假正”也,卻小題大做,上綱上線,一上來就將此事的性質,定作敵我矛盾處理,大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之意。

就像有些人一到搞運動的時候,馬上來了精神,馬上亢奮不已,賈政也是充滿了敵情觀點,意誌堅定無比,嗓門提高八度,喝令他的隨從小廝:“給我狠狠地打!”

“小廝們不敢違,隻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還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等到王夫人來了以後,“更加火上澆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甚至咆哮著,要用繩索勒死這個孽障,說著也真的動起手來。也許政老爺很少有表現自身價值的機會,好容易撈到這一回,所以,一下子就過火、過分了。

賈政情不自禁地親自掌板打他兒子,朱皇帝在金鑾殿上親自操刀,施暴臣下。看起來,這兩位都屬於長期處於弱勢狀態之下,精神壓抑的結果,所以,一遇機會,逆反心理加上報複欲望,便按捺不住地要爆發出來。如果研究一下賈政在這個大家庭裏,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便知道他的這股無名毒火,從何而來?地位尊崇,不過牌位,名義當家,實際傀儡,做官一任,差點革職,為文一生,狗屁不成,這樣一種尷尬狀態,他內心能夠安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