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四重奏
我喜歡這樣的句子:“四個四重奏”。
我希望在交織與錯落中完成一種美。
比如,我願意有一幅與喜鵲們合影的照片。在我看來,光是一個“鵲”字就比“雀”字高級,如同“雁”比“燕”遼遠一樣。
在這樣的情境中,我希望用“合成”來表達這種需要。不僅與喜鵲們合影,又同它們“合成”一種意蘊。
在月台上,我等候一位久久未歸的友人時,希望身旁有兩隻喜鵲。它們站在我腳下,或離我不遠的樹上都行,但要構成同一畫麵。為了熱腸的感覺,邊上還要有一隻黃狗,它嘴與眼是黑的,蹲在薄暮的月台上。
就這樣,我渴慕喜鵲。
曹孟德蒼涼吟道:“月明星稀,鴉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詩好,但我對把鴉鵲置於一境有些不滿。
我喜歡過比亞茲萊的黑白畫,裝飾味道很濃。此刻知道,喜鵲才是最高超的黑白版畫。
在克什克騰,目睹喜鵲在枝上落下,無疑屬於吉兆。喜鵲的尾巴像燕尾服一樣,在枝上翹了幾翹,極優雅。
美麗的喜鵲,版畫的喜鵲,我們來合一個影吧。我已厭倦了人與人之間站立一排、咧著大嘴的合影。
響板
西班牙音樂中有響板。
安德捷斯的吉他曲極有名,代表作是《悲傷的西班牙》,旋律深情婉轉,旋律線下行而頓挫。等等。拉丁風格往往戛然而止,女人驟展大紅裙帶,小夥子轉腰亮相。令人想起他們對於古羅馬雕塑的景仰。
在這首曲子中,兩段之間的過渡是一串響板,嗒達拉嗒。最後的一個“嗒”音,如靜夜醒板,似畫龍點睛,沒有它是萬萬不能的。
嗒達拉嗒,旋律再次重演。
我不厭其煩地聽這首曲子,是為了聽到這一聲響板。佛家所謂“醒板”,也是為了使人開悟。我悟了,嗒達拉嗒。
聾人三相
三相是我的朋友,他是北京人,祖父和父親都是名醫,不知道因為什麼蟄居小城。
三相很漂亮,他臉膛白裏透著淺紅,黃而略灰的瞳孔散發俄羅斯人的熱忱與豪放,當然他是北京人。
三相又是聾人。他小的時候,用彈弓去射燕子。他奶奶告誡過他,不能打燕子,不然有災。但三相還是把屋簷下的燕子打下來了。
“這是母燕子”,他對我說。母燕的遺骸在手上微溫,羽毛的黑色裏閃著異樣的宛如綠色的光彩。
後來他聾了,原因是遊泳時耳朵進了水,這病連他爺爺都沒治好。
三相聾了之後,很少跟別人交流,因而他奇跡般地保留了北京口音。在我們那裏,說普通話是受人譏笑的事情。然而三相耳朵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依然滿口京腔。
三相因為聾了,依然保持著兒時的語言係統,他不會罵人,因為他沒聽過罵人的話。我們說“果家”,他說“國家”;我們說“三卯”,他說“三毛”。我們很佩服他。
在冬天,我和妻子迎他進門,他從頸上繞著摘下紫紅的圍巾,那雙黃而略灰的眼睛炯炯有神地閃著,講述他關心的事情。
他喜歡我的妻子,但三相純潔,他在看她的時候,能露出明朗的笑容,仿佛在歌頌著美,又含著尊敬。
三相跑得極快,在學校的運動會上,他聽不到發令槍,在看到別人跑出之後再躍出,往往跑出第二名。
在搬家的時候,好多家具都賣了,但我舍不得這個書櫥,這是三相打的。參加工作後,三相是一個木匠,我在大雨天推回了這個書櫥。它至今仍在我的房子裏,已成了女兒的書櫥。
我一直耽念於三相沒媳婦,後來聽說他結婚了,又生了兒子。因為我在千裏之外的另一個城市,這隻是聽說而已。
我希望見到三相,說一口北京話,眼睛爍爍有神。但是,到哪裏去找他呢?
三相姓張,其兄為大相與二相,他姐姐二朵是我姐塔娜的朋友,他弟弟四相,堂弟五相。
潮
音
我的居所,距近一所小學。
每天上午9時30分或下午3時孩子們從教室湧出遊戲,我的耳邊便灌滿一片歡呼聲。
在這片歡愉的聲浪裏,許多聲音彙在一起而變為“啊”的潮音,偶爾有一兩聲尖叫,也是由於喜悅而引起。
孩子在校園奔跑環繞,他們不吝惜使自己的聲音放肆而出。感染著街市,感染著像我這樣的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