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晚上。今早我的一隻襪子丟失了。
我是懶人,晚上睡覺前,將棉褲毛褲和襪子一並努力脫下(當然要費點氣力),放在身旁的凳子上,襪子便癟癟地垂在褲管下端。這樣,它們白天夜晚都不分離。
然而今早我的一隻襪子消失了。襪子,無論是左腳的右腳的,都不可或缺。我彎腰在床底下觀察,把棉褲和毛褲重新脫下來,抖摟再三。伸手在褲管裏摸,左腿,然後右腿。
沒有啊?我憂傷地問自己,一隻襪子能到哪裏去呢?它難道能出國嗎?難道能別人劫持嗎?難道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潛入臥室盜走襪子收藏拍賣展覽嗎?
我說的是氣話,當然不會有人收藏,但它在哪兒呢?
它沒有了,就是說不合邏輯地消失了。我拿出第二套方案,即采取不合常理的方式去找到這隻襪子。我翻開枕頭底下,翻開床墊子,沒有。冰箱我也拉開看了一眼,當然隻是隨便看了一眼。神奇,我想到了神奇,譬如說“牛津美國文學大辭典》第1125頁”,我衝過去翻開這一頁,什麼也沒有。在這一頁上麵,有梭羅寫“湖畔隨筆”的一些事,瓦爾登湖和飛魚什麼的。不行,我合上書本,我得找襪子。
襪子,此刻對我,已不僅是服裝層麵(請允許我也用一次“層麵”這個詞)的問題了。這是一場捉弄,人的處境,現代人的尷尬及其他。
但我沒找到這隻襪子,原本是左腳或右腳的淺駝色帶橫格豎格的那隻襪子。
我另外換了一雙上班。
我的第一件事是拜訪一位女詩人,她柔弱善良而敏感。我坐在沙發上跟她談話,眼光逡巡自己褲腳,防止那隻襪子出入意料地垂下來。
“你的腳怎麼了?”她突然問道,在這之前她一直在談詩與人生。
“沒有,”我把雙腳縮到沙發底下:“你看到什麼了嗎?”
她茫然:“沒有啊。”
是沒有,我接著大談人生與詩,使她不要注意我的下端。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聽到後麵有人嬉笑。我腦袋嗡地一聲,肯定是襪子從褲腿露出來了(我始終懷疑它藏在棉褲的某處),這種念頭差點使我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減速、下車、假裝看鏈盒順便俯察褲腿,又將雙腳跺上兩跺。沒有襪子啊?我惱怒尋察剛才的嬉笑,已杳然矣。
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但這隻襪子使我心旌迷亂了。回家後,我找到另一隻僅存的襪子,它蜷曲在洗衣機的缸裏,一副昏迷不醒的樣子。
“說!”我手拿著菜刀,說實話若手執一把口徑為3.7毫米的左輪槍更恰當。我對襪子厲聲喝道:“那一隻在什麼地方?”
襪不語。
我用菜刀刷刷做了幾個戲曲動作,寒光四射,襪子仍沉默著。
算了,我把菜刀放進了碗櫥。“襪不畏刀,奈何以刀懼之。”
我知道有一個人最知該襪子的下落,即我老婆,她是最有價值的耳目(台灣叫線民)。但我不宜問。
我敢問麼?她必稱:“你這麼大個人,連襪子都看不住……,你上回……,還有那回……”一決滔滔,其損失非一隻敝襪所能補償。
附記:此襪遺失月餘,是為記略。考慮到它擅離主人,便不可用“襪殤”一類痛挽的文字狀之,不開追悼會,亦不送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