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日暮,風把冰麵浮雪刮幹淨了,西邊太陽一照,冰上金光燦爛了。我們手劃冰車,嗖嗖地,代五劃在最前麵。突然聽他哀告一聲“操——”,其聲其調淒厲悠長,我們抬頭,代五沒了。前麵空餘一根冰錐,代五和冰車與另一根冰錐掉冰窟窿裏了。
我們絕望大喊:“操,冰窟窿!”紛紛煞車。
請允許我暫緩敘述節奏,為什麼凍4尺厚的冰還會有冰窟窿陷害我們,代五在冰窟窿裏多呆一會兒無妨。水庫在最冷時,冰層越凍越厚。結冰本身是一種膨脹,會“哢”地裂一道縫,常在你腳下裂向前麵,但這不表明冰會坍塌。但冰們橫七豎八地這樣“哢哢”裂,偶然會形成一處塌點。所有的裂紋(不管幾尺厚)全在那兒周延通貫了,即代五進去的地方。
我們退後幾步,等代五的腦袋冒出來。
這是為什麼?我們不友愛不仁慈嗎?不。若有人掉進冰窟窿,外人不要往前跑,否則把冰窟窿周圍的冰沿踩塌,於落水者不利。最重要的在於,掉進冰窟窿裏的人一定不要掙紮,身體保持立正姿態,憋口氣,浮上來時,恰好是出口。這些我們都知道,代五更知道。落水者——特別是會遊泳的落水者——在求生的絕望情緒下,卻要劃動衝撞,頭上抵住了無邊的冰層。你能抵破冰層嗎?你能抵破紅山水庫方圓(寫到這裏,我翻開葉聖陶先生《內蒙日記》1961年8月27日所示“此水庫蓄水量達20億立方,有汪洋之觀”)許多公頃的冰層嗎?我還是沒查到此水庫水麵麵積到底多大。
過了一會兒,代五還是沒冒出來。
我們著急了。代五一定掙紮過了。夕陽斷然射出殘淡的血色。代五一定撞到了冰層,知道沒找到冰窟窿,又換了一個方向,上浮,又撞到了冰層。冰上我們幾人目瞪口呆地瑟瑟立著。代五死定了,不知不覺,我努力下咽哽咽。今天寫到這裏,眼睛仍然泛潮。代五在冰底下多麼絕望,除了冰窟窿,其餘全是地獄之門。他的棉衣浸水後,會沉重無比。代五能向上衝幾次呢?他永遠無法憧憬了。
這時,我們中間的一人(仿佛是隋老腚),大踏步衝向冰窟窿,到跟前,斜仰著跌入水裏。冰窟窿又大了一些,又進了一人。讓我們感謝上帝,隋老腚把代五頭頂的冰踩塌了,代五第一個冒出頭來,麵色青紫,伸出僵直的手想抓什麼。我們迅速倒伏在冰上,一人捉住另一人的腳,把最後的腳伸向代五。代五抓不牢腳,隋老腚在水裏冒出,托起他屁股。我們趴著,是怕冰層繼續塌裂。後來隋老腚也上來了。
代五出水後,眼睛分視我們,臉上還在憧憬。他一定覺得很久沒見到我們了。過一會兒,他哭了。他表情已僵了,隻是嘴角往下搭拉,說:“操你個媽!”就是說操冰窟窿他媽。又說:“冰車也沒了。”
代五經過冰水凍過,眼珠仍是黃的,但再往後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了,牙齒始終格格。我們讓他把棉襖脫下,把水擰淨,這時我脫下棉襖給他。當把擰去水但已結冰的棉襖還給他時,代五似乎留意我的棉襖,我也不肯穿他那棉襖。最後代五還是穿了自己的襖。
隋老腚不讓別人擰水,自己擰過穿上,拎著冰車一言不發在前麵走。我把皮帽子給了隋老腚,他躍入冰窟窿時,帽子也沉底了。我用手捂著耳朵,把冰車扔了。上岸後,我們奇怪地沉默著,各自回家了。
好像誰跟家裏也沒說過這事。
有一次,我想問代五,他在冰窟窿裏向上看,是什麼景象。我沒問,這不人道。我隻是想知道那是什麼樣子呢?也是碧綠帶花紋的冰,上有天光映照,似更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