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師古連忙問道:“太宗皇帝在密旨中寫了什麼?”
“自朕恭膺寶曆,想崤陵之風雨,念大麓之驚雷,臨軒遠感,今卿遠征,勿乃忘身而拯溺,贏糧而樂推,周曆郊原,雖宛如疇昔,然不見所識,遂以興嗟;勿恤彼故人,哀樂交懷,在朕深衷,義符於此。卿遇天山舊事,當可慎行。切切為念。”
龐師古汗顏道:“小人識字不是太多……”言下之意是沒聽明白密旨的意思。
高季解釋道:“這是太宗皇帝在警戒將軍,不要因為自己是西域異族人,就對處月人和處密人手下留情,要時刻記住天朝對契苾部的恩典,如果戰事出現當年天山一戰的舊況,例行坑殺,”問我道,“將軍當時必定心亂如麻吧?”
“嗯。”
“最後你們想出的對策是什麼?”
我說道:“我們計劃,西征軍走到屯狼峽的時候,由鐵勒韋紇部的首領,也是將軍幼年的玩伴仆骨阿力假扮突厥人,夜襲大軍,行刺將軍,屯狼峽地勢極其險惡,地況也複雜異常,怪石嶙峋,氣候詭異多變,是最佳的偷襲地點。仆骨阿力此次行動的目的,不在阻撓大軍西行,而是給將軍詐死的機會,為了把功夫做足取信於人,將軍讓我在夜襲當晚假扮內應。”
龐師古點頭稱是,說道:“這計劃可謂周全,你是將軍親信,由你引導突厥人偷襲,在外人看來,將軍自然是必死無疑的,但將軍詐死,最多隻能延緩片刻功夫,長安會再指派新的將領統帥大軍,繼續西進,處月人和處密人的危機同樣沒有解除。”
高季卻笑,“龐兄弟,將軍的用意本身也就不在阻撓大軍征伐處月人和處密人,處月人和處密人這兩部,原本是大唐順民,受突厥挑唆叛亂,興起爭端,太宗皇帝鐵血剛烈,他連遠在遼東海外強盛的高麗王國都敢征打,更不要說兩個小小的西域部落,所以出兵平亂是必然的,將軍隻是不想自己成為那個平亂的人,他入關時候已經七八歲,年少時的鮮活記憶深刻如烙印,不管此後的生活如何的改變,在他心裏,始終還是當自己是個西域人,又加上天山前車之鑒和老將軍的殷殷囑咐,坑殺同袍,怎麼還下得了手?但西征一事又不可更改,便是這樣,就唯有眼不見為淨了。”
“原來如此。”
我澀然笑道:“高大哥不愧是將軍的兄弟,果然夠了解他,將軍彼時也是這麼說的。”
高季歎息,潑了碗中殘酒,重新滿上,“難怪出兵之前他會留信給我,要我照顧你,元慶,你為著將軍寧可背上奸細罪名,不要前程不要名聲,確實是條漢子,做哥哥的性情魯莽,先前屢次對你不恭,借這碗水酒給你賠罪,你不要放在心上。”
說完一仰脖子喝幹滿滿一碗酒,隨即逼問道,“計劃敲定之後,為什麼又出了亂子?”
“大軍自長安出發,我們即開始和仆骨阿力聯絡,一路書信不斷,通過預估行程應當花費的時間,正式確定偷襲定在十月初五進行,同時還議定了將軍詐死出奔的路線,但大軍進入西州地界,仆骨阿力送來一封信,說他父親過世,按照鐵勒風俗,長老過世,十五日之內,都不得行兵戎,那天是九月二十四,扣除信件在路上的兩天光景,也就意味著,仆骨阿力最快也要十月初七才有可能出兵,我們大是頭痛,因為多出兩天行程,大軍將會從屯狼峽走到黑崖子,那裏是不方便安排偷襲的,可是一時之間又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最後也隻好接受,並重新約好時辰和路線。”
事情終於走到核心點上,高季和龐師古都摒住了呼吸,“然後呢?”
“十月初七,大軍果然行至黑崖子,那天中午,我正在幫將軍準備出奔的行囊,他把我找了去,吩咐我去黑崖子下的一處峭壁岩洞裏邊,替他拿一樣他小時候放在那裏的東西。我遵從他的意思去了那岩洞,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把個小小岩洞一寸一寸翻遍,什麼也沒找到,但又不敢貿然放棄,一直到天黑的時候才回去複命……”
高季顫聲說道:“此時變故已經發生?”
我木然點頭,“是,營地到處躺著橫七豎八的屍身,摸起來身體還有餘溫,顯然是剛死不久,我驚得麵如土色,頭一個反應是仆骨阿力假戲真做,謀害了所有人,慌忙跑到中軍大帳,卻看見將軍安然無恙,正在收拾包袱,左邊放著他的大夏長刀,右邊站著仆骨阿力。”
高季握住海碗的五指輕輕發抖,“十九萬人是仆骨阿力毒死的,對不對?為了替天山十七萬鐵勒人報仇,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