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傍晚,雪正融卻未融盡,一切還是寒冬的樣子。首陽山半山腰的石亭裏,坐著一位麵色淡然的小小少年。少年不過十歲出頭,稚嫩的身體承受不起山中的寒氣,他全身裹著一件厚厚的棉衣,身子卻仍在微微顫抖著。
在這漫無邊際的深山中,少年瑟縮著身子獨自端坐在石亭裏的樣子,已是薄暮的畫筆裏最後的生氣:這樣的黃昏,這樣的寒山,這樣的石亭,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讓人愉悅的處所。
若是有熱爐擁懷,若是有火鍋立前,若是有美食在側,若是有琴棋相伴,若是有好友作陪……此時此地,少年心中所念的可逃得過這些?此情此景,不相幹的人見了、念了,心裏邊也難免會生出淒涼落寞之感。
嗖,一個細微的聲響傳過,少年抬頭看時,亭子裏已多了一道人影。
“二皇子,隨我來吧,陛下在山頂傳喚您。”一個道士打扮的人站到少年身邊道。
那人伸手撫在少年的背上,少年原本蜷縮著的身體立時舒展開來,不再顫抖。
首陽山是大霜國境內的第一大山脈,山頂高聳入雲,四麵雲霧繚繞,人立於其上大有飄然欲仙之感。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首陽山頂四季如一的紅楓林下,屹立著一位形貌極其雄偉的男子。男子遍身戎裝,腰間懸著把半人高的長劍,就那樣負手而立、抬頭望天,似與這漫天血色融為一體。
一大塊陰雲飄來,逼迫著落日收攏回所有的餘暉;夕陽在行將落幕的時候,耗盡身上最炙熱的火,綻放出一天最絢麗的紅。瞬間,血色充滿了天地,整個山頂的氛圍變得莊嚴而又肅穆。
隻是,最盛的時刻卻是消亡的開端,下一秒,如山的夜幕即將以不可逆轉的姿態來襲,替代這一切。盛極必衰,世間萬象皆是如此,誰又能擺脫這宿命?
“啊……”沉默許久的男子突然張開雙臂對天空怒吼,吼聲如平地乍起的驚雷,隨風肆虐連綿不絕。
山頂斷崖處落石滾滾,驚出數隻蒼勁的雄鷹,紅楓林裏寒風習習,漫天飛舞起豔若二月花的霜葉:旋轉、飄零,瞬間的存在,火焰般的炫目。男子隨意的一吼,竟將那天上漸逝的血色延續到了人間。這吞天沃日的氣勢何等霸道,漫天神魔亦為之變色。
然則夜幕終是要來了。
“老二到了嗎?”男子止住吼聲,一手按劍、一手撫須,頭也不回地向身後發問。
有白光閃過,一個白發道人牽著一個黑衣少年從紅楓林裏走了出來。
“稟告陛下,二皇子殿下已到。”道人用手推了推身邊的少年說道。
道人身旁的少年正是之前半山腰石亭裏的落寞身影。少年點點頭,朝著男子背立的高大身影慢慢靠近。
“老二,你可還記得我交於你的重任?”男子轉過身來道,氣勢懾人。
少年不敢再前行,雙腿一曲跪到地上,兩眼俯視地麵,稚嫩的麵孔上盡是一臉不相稱的凝重。
“皇兒不敢忘。”
天色漸漸黑了。
“陛下,荀、明兩位大人帶著忘川的相師回來了,今晚就能登上首陽山,為您獻上關於大霜國運的卦象。”道人適時的插話打破了略微窘困的局麵。
“你不必說了,看吧。”男子抬頭示意道人朝天上看。
此刻,首陽山頂正中間的天際裏,竟現出一個橢圓狀紅色亮點。亮點嵌在稀落的星群裏,忽明忽暗地閃爍著紅色光芒,如同一隻布滿血絲的眼睛。山頂上,三人的目光已完全被它吸引。(包括還跪在地上的少年)
靜默著、靜默著,在與人的對峙中,亮點越來越興奮,它不停地閃動著紅光,如同脈搏裏流動著的不安分的血液一般,翻滾、跳躍,似乎隨時都要炸開來、擴散開來。這亮點是天公怒睜的一隻眼睛吧,蔑視著整個紅塵俗世,醒目而又詭異。它是要看穿什麼嗎?還是想吞噬什麼……
“陛下,這天相恐怕便是那忘川卜者口中,阻礙大霜國運的破天之眼了。”道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亮點說。
嗬嗬,作為回應,男子抽動嘴角冷哼了幾聲,接著,他轉過頭對少年說:“老二,補天計劃關係重大,未來的日子裏,必有萬千磨難等著你。要怎麼做,自會有人點撥你,你需要的就是用盡全力。記住一點,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父皇放心,皇兒一定不辜負您的厚望。”聲音堅定有力,少年默默地咬緊了牙關。
少年仍跪在地上,他抬頭去看男子時,臉上浮現出驚恐的表情。
“父皇你怎麼了?”少年問道。
原來從仰頭看天到轉首回眸的須臾之間,男子的麵目竟有了驚人的變化:之前豐腴平整的麵孔迅速枯萎出道道溝壑,烏黑剛勁的發絲變得和那白發道人一樣蒼白無力,雙眼血絲暴起,鮮紅的眼眸如天空中的破天之眼一般,詭異而又血腥……驀然回首間,這原本雄壯的男子現出了暮年的景象;一回首便白頭,一回首便千年。
“朕沒事,朕好得很。老二,你是個好孩子,乖乖的好孩子,乖乖的……”
男子伸出右手,像是中了魔靨一般,在少年頭頂上寸餘高的地方慢慢晃動。頓時,一股強大的無力感侵襲了少年的身體,少年感到異常的困倦。他掙紮著抬起頭,天穹中的亮點像是有種神秘的力量牢牢吸引住他,引誘著他;他的雙眼跟著亮點閃爍的節拍不由自主地一睜一閉、一睜一閉……終於,他的身體像失去支撐的沙袋一般,軟軟地攤到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