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知止

百家讀趣

作者:張宗子

我讀書駁雜,不能專精。興趣遊移於古今中外,旁及三教九流的雜學。儒家說定,說靜,說安,說慮,說得,和我沾不上邊。究其原因,在不能“知止”。“知止”本該是窺見大道,理想有了依歸。這個止,是歸宿的意思,所謂“在止於至善”,不是停留,而是抵達。然而我的不能知止,得從字麵上理解,就是隨著自己的喜好,像小船順流直下,走多少裏程,在何處停靠,全在偶然或靈機一動,與時勢無關。仁者樂山,取其渾厚穩重;智者樂水,取其圓轉自如。仁者偉大,我們不能自比,一般人做到善良,不存害人之心,也就罷了。然而心中雖不乏仁念,卻連小土丘的氣度都沒有,厚重自然談不上。智者也很遙遠,但不妨我們愛水,願意以水為榜樣。四方環顧,自如的人茫然無見,對於我,有一點自由,一點隨心所欲,便是樂事。

儒家談學問,談修養,點出一個“遊”字。誌於道,遊於藝。又說,“故君子之於學也,藏焉,修焉,息焉,遊焉。”藏修息遊,這四個字,除了“修”字,或能引起高山仰止的聯想,其餘三個字,都讓我打心眼兒裏喜歡。“息”、“遊”二字,尤為精妙。就是“修”字,也不那麼劍拔弩張,使人如臨戰陣。讀書,思考,都是人生樂事,也是常事,振衣濯足一般,何必用那些苦哈哈的字來形容。有藏則充實,充實則沉靜。日複一日地不斷充實,修不求而自至。有藏有修,所謂慮和得,倒是很次要的了。

《西廂記》裏,崔鶯鶯相知張生,說了一句動情的話:“我便知你一天星鬥煥文章,誰可憐你十年窗下無人問。”因為這句話,鶯鶯的境界較之在元稹的小說裏,是大大提高了。她不再是一個沒有思想的作為男人情欲對象的“物”,哪怕是一個“尤物”,而成為一個在精神上與男人平等的人。她和張生在慣常的郎才女貌的相悅之外,多了一重同情和理解。十年窗下是科舉時代的現實,這裏的哀憐有強大的現實背景,不僅無可非議,還值得讀者敬重。然而從一方麵,跨越時代,回到孔子及其追隨者那裏,張生出場時的“遊藝中原”,則更有一種精神的力量,因為它包含著超越世事的愉悅。作者寫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意不在此,但他在無意中把中國文化中的精神傳繼下來了。

列子說,“至遊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眂。物物皆遊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遊,是我之所謂觀也。”莊子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都抓住一個“遊”字,來講學修之道。他們的大旨和孔子一樣,在於自由舒適,在於快樂。

隨意讀,隨意寫,庶幾接近這個遊和觀。

(選自《不存在的貝克特》/張宗子 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