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老鄭和他的女人 魏微(2)(3 / 3)

他們愛得很安靜,也許他們是不作興海誓山盟的那一類,經曆了很多事情了,都不天真了。往往是晚飯後,如果天不很冷的話,他們就出去走走,我母親打趣道,還軋馬路?怎麼跟年輕人似的。他們就笑笑,女人把圍巾掛在大老鄭的脖子上,又把他的衣領立起來。有時候他們也會帶上老四,老四在院子外玩陀螺,他一邊抽著陀螺,一邊就跟著他們走遠了。

或有碰上他們不出去的,我們兩家依舊是要聊聊天的,說一說天氣,飲食,時政。老二依在門口,說了一句笑話,我們便噴地一聲笑了,也是趕巧了,這時候從隔壁的房間裏傳來了一聲清亮的笛音,試探性的,斷斷續續的,女人說,老三又在吹笛子了。我們便屏住了聲息,老三吹得不很熟練,然而聽得出來,這是一首憂傷的調子,在寒夜的上空,像雲霧一樣靜靜地升起來了。

我家的院子似乎又恢複了從前的樣子,甚至比從前還要好的。一個有月亮光的晚上,人們寒縮,久長,溫暖。靜靜地坐在屋子裏,知道另一間屋子裏有一個女人,她坐在沙發上織毛線衣,貓蜷在她腳下睡著了。冬夜是如此清冷,然而她給我們帶來了一種歲月悠長的東西,這東西是安穩,齊整,像冬天裏人嘴裏哈出來的一口熱氣,雖然它不久就要冷了,可是那一瞬間,它在著。

她坐在哪兒,哪兒就有小火爐的暖香,烘烘的木屑的氣味,整間屋子地彌漫著,然而我們真的要睡了。

有一陣子,我母親很為他們憂慮,她說,這一對露水夫妻,好成這樣子,總得有個結果吧?然而他們卻不像有“結果”的樣子,看上去,他們是把一天當作一生來過的,所以很沉著,一點都不著急。冬天的午後,我們照例是要午睡的,這一對卻坐在門洞裏,男人在削竹片,女人搬個矮凳坐在他身後,她把毛線團高高地舉起來,逗貓玩。貓爬到她身上去了,她跳起來,一路小跑著,且回頭喵喵地叫喚著,笑著。

這時候,她身上的孩子氣就出來了,非常生動的,俏皮的,像一個可愛的姑娘。她年紀並不大,頂多有二十七八歲吧。有時候她把眼睛抬一抬,眼風裏是有那麼一點活潑的東西的。背著許多人,她在大老鄭麵前,未嚐就不是個活色生香的女人。

逢著這時候,大老鄭是會笑的,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又是一個長者對孩子的,他說,你就不能安靜會兒。

她重新踅回來坐在他身後,或許是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腰,他回過頭來笑道,你幹什麼?她說,沒幹什麼。他們不時地總要打量上幾眼,笑笑,不說什麼,又埋頭幹活了。看得多了,她就會說,你傻不傻?大老鄭笑道,傻。

這時候,輪著他做小孩子了,她像個長者。

第二年開春,院子裏來了一個男人。這男人大約有四十來歲吧,一身鄉下人的打扮,穿著藏青褲子,解放鞋。許是早春時節,天嫌冷了些,他的對襟棉襖還未脫身,袖口又短,穿在身上使他整個人變得寒縮,緊張。

他像是要找人的樣子,有點怯生生的,先是站在我家院門外略張了張,待進不進的。手裏又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不時地朝門牌上對照著。那天是星期天,院子裏沒什麼人,吃完了午飯,大老鄭攜女人逛街去了,其餘的人,或有出去辦事的,到澡堂洗澡的,串門的……因此隻剩下我和母親在太陽底下閑坐著。老四和我弟弟伏在地上打玻璃球。

按說,我們也算是見過一些鄉下人的,有的甚至比他穿得還要隨便,不講究的,但沒有像他這樣邋遢、落伍的……他又是一副渾然無知的樣子,看上去既愚鈍又迂腐,像對一切都要服從,都能妥協的。那些年,我們這裏的鄉下人也多有活絡的,部分時髦人物甚至膽敢到城裏來做買賣的,開口閉口就談錢,經濟、回扣,十足見過世麵的樣子。可這個男人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屬於土地的,他固守在那裏,擺弄擺弄莊稼……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進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