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第一個講的又是別洛符索羅夫。

年輕的驃騎兵發愁了。

“我可什麼也編造不出來!”他喊道。

“那有什麼難辦的!”季娜伊達接他的話說。“您假設一下,比如您已經結婚,您就告訴我們您打算怎麼和您妻子共度時光。您想將她關在屋裏嗎?”

“我想把她關起來。”

“您本人願和她坐在一起嗎?”

“我一定會陪她一起坐的。”

“太棒了。那麼如果她對您厭煩了,她背叛了您你會怎麼做?”

“我會殺了她。”

“要是她逃跑了呢?”

“我會把她追回來,然後再殺了她。”

“是這樣。那麼,假如我是您的妻子,這時您會怎麼辦呢?”

別洛符索羅夫不說話了。

“我會殺了自己……”

季娜伊達笑了起來。

“我看得出來,您這個人挺好對付。”

第二個輪到的是季娜伊達。她抬眼望著天花板,沉思起來。

“是這樣,大家聽著,”她終於開始了,“我想出來的故事是這樣的……你們想像有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一個夏夜,一個美侖美奐的舞會。舉辦這個舞會的人是一位年輕的女王。到處是黃金、大理石、水晶、絲綢、火焰、寶石、鮮花、香煙,總之想得出的奢華的東西都應有盡有。”

“您喜歡奢華嗎?”盧申打斷她的話。

“奢華是美,”她回答說,“我喜歡一切美的東西。”

“比最美的東西還要喜歡嗎?”他問。

“這句話好狡猾,我不明白。別打岔。總之,是個豪華的舞會。嘉賓如雲,個個都年輕、英俊、身姿颯爽,個個都對女王愛得如癡如醉。”

“賓客裏麵沒有女賓嗎?”馬列夫斯基問。

“沒有——哦,請稍等——有。”

“而且不好看?”

“美得讓人著迷。但是個個男人都愛上了女王。她身材高挑,苗條優美;黑頭發上有一個小小的黃金頭飾。”

我看了看季娜伊達——在這一刹那,我覺得她遠比我們大家高大,從她白皙的前額到凝聚不動的雙眉都洋溢出如此閃爍的智慧和控製萬物的力量,使我心裏想道:“你自己不就是這個女王嗎!”

“大家聚在她周圍。”季娜伊達繼續說。

“大家都用盡所有阿諛逢迎的言詞來討好她。”

“她喜歡恭維嗎?”盧申說。

“真煩人!老是打斷別人說話……誰不愛聽好聽的話?”

“還有一個,最後一個問題,”馬列夫斯基說,“女王有丈夫嗎?”

“這一點我根本想過。不,為什麼要有丈夫?”

“當然,”馬列夫斯基接口說,“為什麼要有丈夫呢?”

“別說了!”馬依達諾夫喊道,他的法語說得極差。

“謝謝,”季娜依達對他說。“就這樣,女王聽大家說話,聽音樂,但是對任何人都不瞅一眼。從上到下,從天花板到地板,六扇窗戶洞開。窗外是閃著大星星的漆黑天空和栽滿大樹的黑魃魃的花園。樹附近是一個噴泉:水柱在黑暗中泛著白光,長長的,長長的,好像一個幽靈。透過人聲和音樂女王聽得見輕輕的水濺聲。她望著,心裏想道:先生們,你們大家都高貴、聰明、有錢,你們圍著我,把我的每句話視為聖旨,人人都樂意在我腳邊死去,你們都在我的控製之中……可是那邊,噴泉旁邊,在那歡騰跳躍的水邊,一個人站著,等著我,他是我所愛的,我在他的控製之中。他身上既沒有華麗的服飾,也沒有珠寶,任何人都不認識他,然而他卻在等著我,並且堅信我會到來——我真的會到來,而且當我想到他身邊去,想和他待在一起,和他一同在花園的暗處、在樹葉沙沙的聲響和噴泉水濺聲的掩護下約會時,沒有一種權力能夠製止我……”

季娜伊達停下來不說了。

“這是臆會嗎?”馬列夫斯基狡詐地問。

季娜伊達根本沒理會他。

“先生們,咱們會怎麼辦呢,”盧申忽然說,“假如咱們都身在賓客之中而且知道這位女王的心上人的情況的話?”

“稍等,稍等,”季娜伊達插話說,“讓我本人告訴你們每個人該如何做。您,別洛符索羅夫,向他發起決鬥;您,馬依達諾夫,可以為他寫一首題銘詩……不過,不,您不會寫題銘詩:您還是像巴比埃那樣寫一首長長的抑揚格詩給他,並且在《電訊》雜誌上發表。您,尼爾馬茨基,向他借……不,您還是向他發債獲得利息;您,大夫……”到這兒她停止不說了。“就是您該如何做我可不知道了。”

“按照禦醫的身份,”盧申回答說,“既然女王無暇顧及來賓,我想建議女王取消舞會……”

“也許您是對的。那麼您呢,伯爵?……”

“我?”馬列夫斯基含著一絲居心叵測的笑容重複說。

“您會給他送去一塊含毒的糖。”

馬列夫斯基的臉輕輕地抽動起來,瞬間露出一副猶太人似的表情,不過馬上就大笑起來。

“至於您,伏爾台瑪爾……”季娜伊達接著說,“不過,行了;讓咱們玩別的遊戲吧。”

“伏爾台瑪爾先生,作為女皇的侍從,該在她向花園奔去的時候幫她提起她的長裙。”馬列夫斯基刻薄地說。

我臉刷地一下紅了起來;然而季娜伊達敏捷地把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略微站起身子,用微微發抖的嗓音說道:

“我從來就沒有賦予過伯爵大人粗俗莽撞說話的資格,所以請您馬上離開這地。”她向他指了指門口。

“原諒我,公爵小姐!”馬列夫斯基臉色慘白,呐呐地說。

“公爵小姐說得沒錯。”別洛符索羅夫也站起來大聲說。

“我,說實在的,怎麼也沒有想到,”馬列夫斯基接著說,“我的話裏頭,似乎沒有那樣的……我根本腦子裏從來想過要侮辱您……原諒我吧。”

季娜伊達用冷漠的眼光回頭瞧了他一下,輕輕地發出一聲冷笑。

“也許像你說的那樣,那就請留下吧!”她做出一個不屑一顧的手勢說。“我和伏爾台瑪爾先生真不值得為你的話生氣。您以出言不遜為樂事……那就自便吧。”

“請原諒我!”馬列夫斯基再次說,而我在回想季娜伊達的舉止時卻想道,真正的女王怕不會比她更加居高臨下地向出口傷人者手指房門的。

這個場麵過後,方特遊戲持續了沒有多長時間。大家都感到有點不自在,與其說是由於這個場麵本身,倒不如說是由於另一種說不清楚,卻令人覺得沉重的感覺。誰都不說,但是每個人都意識到它存在於自己和鄰座的心裏隻是心照不宣罷了。馬依達諾夫給我們朗誦他的詩——馬列夫斯基以最大的熱情為她喝彩。“他現在多麼想裝出一副仁慈心腸嗬!”盧申在我耳邊輕輕說。不久我們就分手了。季娜伊達忽然冥思起來。公爵夫人差人來說她頭正痛著。尼爾馬茨基開始訴說自己的風濕病……

我許久不能入眠,季娜伊達的故事令我吃驚。

“故事裏莫非隱含著有所指?”我自問道。“可是她暗示誰?暗示什麼?如果確實有某種暗示……那怎麼辦?不,不,不可能。”我翻身將頭從一側滾燙的臉頰枕到另一側臉頰上,輕聲自語著。然後我想起了季娜伊達講故事時的表情,想起了在無愁園盧申的大聲呼喊,季娜伊達對我態度的突然轉變——我在胡思亂想中不知所措了。“他是誰?”這三個字猶如畫在黑暗中一般,佇立不動地出現在我麵前;仿佛有一朵不祥的陰雲低垂在我的頭頂——我已經感受到它的壓力——,我正在等待它訇然壓將下來。近來對查謝金家的很多事情我已司空見慣,許多事已見怪不怪了;他們家裏的混亂不堪,脂油做的蠟燭頭,折壞的刀叉,臉色陰沉的伏尼法蒂,衣衫破舊的女傭,公爵夫人本人的談吐舉止——這一切奇怪生活已不再令我震驚……但是對於今天我朦朦朧朧地感受到的東西,我還習慣不了……“風流女子”,一次我母親這樣說她。風流女子竟會是她,我的偶像,我崇拜的對象!這樣的稱呼滌滌地刺痛了我,我用睡覺來想方設法避免再聽到這個字眼兒,並為她憤憤不平。何況隻要能成為噴泉旁邊的那位幸運兒,究竟有什麼事我不能同意,什麼東西我不能奉獻呢!……

我心中激動萬分起來。“花園……噴泉……”我想道。“我得到花園裏去才行。”我麻利地穿上衣服,溜出屋去。暗夜沉沉,樹葉輕輕發出聲音;靜靜的寒氣從天而降,從菜園裏飄來陣陣土茴香的氣息。我走遍了所有的林蔭道,輕輕的腳步聲使我既緊張又興奮;我停下腳步等著,聽到自己心髒的跳動聲——跳得又響又快。終於我走到了柵欄前,靠在一根細杆子上。忽然——也許是我的幻覺?——離我幾步遠的地方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我努力向黑暗處注視,我屏住了呼吸。這是什麼?我聽到了腳步聲?或者這還是我自己的心跳聲?“誰在那兒?”我用隻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悄悄說。這又是什麼?是強忍住的笑聲?……還是樹葉沙沙的輕響……還是耳邊的唏噓歎息?我感到恐懼……“是誰在那裏?”我又一次說,聲音變得更低了。

過了一會空氣開始流動起來,天空閃過一道火紅色的光帶,是一顆流星的劃過。“季娜伊達?”我想問,但是話到嘴邊又截住了。突然,就如平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樣,周圍變的萬籟俱寂……連螽斯也不再在樹叢裏唧唧啼鳴,隻聽到某處傳來悶的一聲關窗的聲音。我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便回到自己房間,走到已經變涼的床前。我感到一陣奇怪的激動,就如我去赴過約會了,但是隻剩我孤單的一個人,而且是從別人的幸福旁邊走過。

17

次日我見到了季娜伊達,但隻是一閃而過,她和公爵夫人正坐馬車到某一個地方去。不過我看到了盧申,他隻牽強招呼了我一下;也見到了馬列夫斯基。年輕的伯爵咧開嘴笑了笑,友好地和我搭起話來。所有拜訪側屋的客人中,隻有他會轉到我們家來,而且取得我母親的好感。父親對他則愛理不理的,對待他的態度簡直帶有輕蔑性。

“啊,侍從先生,”馬列夫斯基開始說,“見到您非常高興。您那美麗的女王怎麼樣?”

他那經過充分睡眠而顯得精神煥發、漂亮的臉蛋此時此刻使我厭惡極——他看我的目光是那麼鄙視和下流,所以我根本不搭理他。

“您還在不高興?”他繼續說。“沒有必要。您的侍從的稱呼不是我喊出來的,而作為侍從對女王更應當常伴身邊。請允許我向您指出,您未能很好履行自己的職責。”

“你什麼意思?”

“侍從和自己的女主人應當形影相隨;侍從應該了解一切,知道女主的一切情況人,應當注視主子的一舉一動,”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補充了一句,“不分白天和夜晚。”

“您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我好像已經表述得明明白白了。不分晝夜。白天還勉強湊合得過去,白天又光明,人又多;可是夜間呀——恰恰得等待災難降臨。我建議您每到夜間就不要休息了,去觀察女王周圍的情況,竭盡全力去觀察動靜。請記住——在花園裏,夜間,噴泉邊——正是這些地方需要去守候。您將會對我表示感謝。”

馬列夫斯基笑起來,背朝我轉過身去。可能他對我說的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他被公認為一個裝腔作勢的好手,在假麵舞會上以善於耍弄別人而著稱,而那幾乎滲透他全身的隨隨便便的虛情假意則對此舉大有幫助。他不過是想尋我開心,但是他說的每一個字卻像毒針一樣刺傷了我每個神經。血液衝上了我的腦門。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喃喃自語道,“好!看來我不是莫名其妙才去花園的!這樣的事可不會經常發生的!”雖然我實際上並不知道什麼事,我卻大聲喊了一句,還用拳頭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光顧花園的難道是馬列夫斯基本人呢?”我暗想(也許他說走了嘴:這樣的惡作劇他是幹得出來的),“還是另有其人?(我家花園的柵欄是很低的,可以很輕鬆地爬過去。)不過那人要是讓我碰見,他不會有好下場!我可沒有叫誰在那裏和我會麵!我會向全世界,還有她這個叛徒(我終於把她稱為叛徒了)證明,我是會報複的!”

我回到自己房間,從書桌抽屜裏拿出前不久才買的一把英國小刀,摸了摸鋒刃,便皺緊雙眉,懷著冷靜、專注的果敢心理將刀放進口袋,好像這種事對於我早已習以為常了,而不是第一次。我懷著仇恨,情緒激動,心如鐵石;直到夜間我沒有舒展過眉頭,一直閉緊嘴唇,不時地來回走著,手插在衣袋裏緊握著溫熱的小刀,預先準備著去幹一件可怕的事情。這種從未有的新感受使我覺得很刺激,快樂,所以關於季娜伊達本人我反而很少去想了。我眼前模模糊糊出現各種幻影:阿樂哥,這個年輕的茨岡人——“年輕的美人,你去哪兒?——躺下……”,然後是:“你渾身是血!……哦,你幹了什麼?……”——“沒有什麼!”我臉上掛著何等殘忍的笑容重複著這句話:“沒有什麼!”父親不在家。母親一段時間來一直不愛說話、怒氣衝衝,不過她卻注意到了我那煩躁憂愁的樣子,吃晚飯時對我說:“你幹嗎老是不高興?”我隻用平靜的冷冷一笑做為對她的回答,心裏卻在想:“要是他們知道!”時鍾敲響11點。我回到自己房裏,但沒有脫衣,我在等待午夜的來臨,終於敲響了午夜的鍾聲。“時間到了!”我從牙縫裏輕輕擠出這幾個字,然後把鈕扣一直扣到領口,甚至挽起了袖子,走向花園。

我已事先選定了守候的地點。在花園末端,分隔我家和查謝金家範圍的柵欄靠在公牆上的地方,長著一棵孤零零的雲杉。站在雲杉低垂稠密的枝葉下麵,不管夜有多麼黑,都能清楚地看到四周發生的事。這裏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道,我總覺得它神不可測。小道像蛇一般從柵欄下彎曲而過,直通聳立在層層疊疊的合歡樹間的一個圓圓的亭子,柵欄的這一處留有翻越的痕跡。我來到雲杉樹邊,依在樹杆上,開始守候。

夜,如同昨夜一樣萬籟俱寂;但是天空陰雲比較稀疏,所以灌木叢的樹影,甚至長在高處的花影,更加清晰可辨。等候的剛開始令人焦急,幾乎有點恐怖。我已決計應付一切,我隻一門心思地考慮自己如何采取行動。是大喝一聲:“哪兒去?站住!放明白點,要不死路一條!”還是直接一刀捅過去?……每一個聲音和樹葉的響動,我都覺得非同小可,非同一般……我秣馬厲兵……我向前弓起了腰……然而過了半個小時,又過了一個小時,我的熱血開始平靜並冷卻下來;認為自己在做一件無用的事情,認為我有點可笑,認為不過是馬列夫斯基在耍弄我。這樣的意識開始潛入我的心中。我離開自己埋伏的地方,走遍了整個花園。仿佛有意似的,哪兒也沒有絲毫聲息;萬物都安息了,連我家的狗也在籬笆門邊縮成一團進入夢意了。我爬上暖房的廢墟,看到了呈現在眼前的遠處的田野,想起了與季娜伊達的相遇,於是陷入了沉思……

我愣了一下……聽到嘎吱一聲開門的聲音,然後是枯枝折斷的輕細聲響。我一下從廢墟上跳下來,停在原地愣住了。花園裏分明傳來敏捷、輕微、然而小心謹慎的腳步聲。腳步聲漸漸向我走近。“就是他……終於他來了!”我心裏馬上想到。我顫顫巍巍地從口袋裏掏出刀子,顫顫巍巍地將它打開,眼裏冒出一顆顆紅色的火星,由於恐懼和仇恨頭上的毛發都抖動起來……腳步聲是直接部我這方向來的——我弓起身子,迎上前去……出現一個人影……天哪!是我父親!

我立刻認出了他,盡管他渾身裹在一件深色的風衣裏,寬簷兒帽低低地擋住了麵孔。他踮起腳從我身邊走過。他沒有發現我,盡管我毫無遮擋,不過我使勁地弓著身體,緊縮成一團,差不多要碰著地了。醋意十足、準備殺人的奧賽羅突然變成了一個中學生……父親的突然出現太使我驚愕了,所以起初我竟然沒有發現他從哪裏走來,又在哪裏失去蹤影。這時我才挺直身子想著:“父親為什麼此刻會在這裏出現?”——想到這一點時四周已經恢複寧靜了。我嚇得把刀子掉進了草叢,但是沒有去找它,我心裏感到十分羞恥。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但是我走到我那張位於接骨木樹下的長椅前,看了一眼季娜伊達臥室的小窗。小小的一塊塊稍有點外凸的窗玻璃,在夜空的微光下泛出暗淡的藍色。突然間——玻璃的顏色變了……玻璃後麵——這一點我看見了,看得一清二楚——小心謹慎,輕輕地落下了白色的窗簾,一直下到窗台——然後就靜止不動了。

“這是怎麼回事?”當我重新回到自己房裏時,幾乎是身不由己地出聲說道。“是夢,偶然性,或者……”忽然間進入我腦海的設想是如此新鮮與奇怪,使我甚至不敢往下想了。

18

早晨起床時我感到頭痛。昨夜的激情早已消失殆盡。它已為沉重的困惑和某種從未有過的憂傷所覆蓋,仿佛我心中的某種信念正在消亡。

“您幹嗎看起來像隻被掏出了半拉腦子的兔子?”盧申見到我時對我說。

早餐時我偷偷地時而看看父親,時而看看母親。他像往日一樣,心平氣和;她也像平時一樣,默默生氣。我等待著,看父親會不會像他有時對待我的那樣,開口和我說話……然而他連往日平常的愛撫也沒有給我。“把這一切都告訴季娜伊達?……”我想道。“反正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完了。”我便去她家裏,但是不僅一句話也沒跟她說,——連機會都沒有,盡管我非常想這麼做。公爵夫人家來了一位從彼得堡來度假的親生兒子,中等軍官學校的學生,大概十二歲。季娜伊達馬上吩咐我來陪她的弟弟。

“現在向您,”她說道,“親愛的伏洛佳(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稱呼我),介紹一個夥伴,他也叫伏洛佳,請和他好好相處;他比較靦腆,不過心眼不錯。陪他逛逛無愁園,和他在那兒玩玩,照顧著他點兒。您會這樣做的,是嗎?您的心腸也那麼好!”

她親切地把一雙手搭在我的肩頭,我便沒了主意。這個小男孩的到來使我也變成了一個男孩。我一言不發地望著軍官學校的學生,他也默默無言地盯著我看。季娜伊達放聲大笑,把我們兩個人往對方互相一推。

“擁抱一下吧,孩子們!”

我們擁抱了。

“我帶您去花園裏遛遛,好嗎?”我問軍官學校學生。

“請吧。”他回答我的嗓音是暗啞的,純粹軍官學校學生式的。

季娜伊達又開心大笑起來……我發現她的臉上從未見過這麼迷人的光彩。我和軍官學校學生便出發了。我家花園裏有一副掛了多年的秋千,我把他放到小木板上坐定,就推他蕩起來。他身穿一套飾有寬寬的金色絛帶、用厚昵製作的新製服,坐著紋絲不動,兩手緊緊攥住繩子。

“您把領口解開吧。”我對他說。

“沒關係,先生,我們已經習慣了,先生。”他說道,咳了一聲。

他與他姐姐長得很像,尤其是那雙眼睛。為他服務我感到愉快,與此同時揪心的憂傷卻在暗暗地啃齧我的心。“如今我真的是一個小孩了,”我想著,“可是昨天……”我想起了昨天夜間我掉落小刀的地方,發現了它。軍官學校學生管我要走小刀,摘了一根元葉當歸的粗莖,把它削成一個吹管,吹了起來。奧賽羅也吹了起來。

然而晚間,就是這個奧賽羅,當季娜伊達在花園的角落找到他,問他為什麼這麼悲傷時,他在她手上哭得有多傷心。我淚如雨下,使她驚異不已。

“您怎麼啦?發生什麼事啦,伏洛佳?”她接連說道,當看到我一言不發,隻知道哭泣時,她曾想來親吻我滿是淚痕的麵頰。

然而我扭過了身體,透過哭聲輕輕說道:

“我都知道了;您為什麼耍弄我?……您需要我的愛情有什麼用?”

“我對不起您,伏洛佳……”季娜伊達說。“唉,我的罪過太大了……”她又說道,用力握緊了兩手。“我心裏有多少不檢點、陰暗和過錯的東西……不過現在我並不是在耍弄您,我愛您——您竟然不想想為什麼和怎麼樣……可是您到底知道了什麼事?”

我能跟她說什麼呢?她站在我麵前,看著我——而我,徹頭徹尾地整個人都屬於她,隻要她看著我……過了不久之後我和軍官學校學生,和季娜伊達已經在互相追逐地奔跑玩耍了。我沒有流淚,我在笑,雖然腫脹的眼皮下麵笑得擠出了眼淚。我的頸上係著季娜伊達的帶子,把它當成領帶,當我抓住了她的腰肢時開心得大叫起來。她和我做了她喜歡做的一切。

19

如果有人非得要我認真敘述自從那次失敗的夜間探險以來一周之內我的情況,我會非常尷尬。這是一段奇特的、煩躁不安的時間,是一種雜亂無章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各種迥然不同的感情、情緒、疑慮、希望、快樂和傷痛,似旋風一般不停地轉動;如果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已經能夠反思自我的話,我卻不能,我不敢了解任何事情;我隻是急忙地度完傍晚前的白晝;而夜晚我便進入夢鄉……孩子般的缺少沉思、周密的習性此時對我大有好處。我不想知道別人是否愛我,也不樂意向自己承認別人不愛我:對父親我避而不見,但是對季娜伊達我卻無法躲避……在她麵前我如火燒一般難受……然而這團使我燃燒、使我融化的火究竟是怎樣東西,我沒有必要去了解啊——能甜甜蜜蜜地燃燒、融化,對我來說是一種快樂。我沉浸在這些感受中間,自己對自己玩聰明,擺脫一切回憶,對料想到今後要發生的事視而不見……這種飽食終日的狀態可能不會延續多久……雷鳴電擊般的打擊一下子會阻止這一切並將我拋入一條新的軌道。

一次在午前經過相當長時間的散步回到家時,我吃驚地得知我將獨自一人用餐。父親出門去了,母親身體不好,沒食欲,把自己關在了臥室裏。從傭人們的表情我猜測發生了什麼非同一些般的事……向他們去打聽我又不敢,不過我有一個朋友,掌管夥食的年輕人費利浦,他對詩歌喜歡得不得了,又是個吉他手,於是我便去找他。從他那裏得知父親和母親大吵了一場(在女傭房裏每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許多話都是用法語講的,但是女傭瑪莎曾在巴黎來的女裁縫那裏呆了五年,所以聽得明白);母親責備父親行為不檢點,責備他去相識鄰家的小姐,父親起先為自己辯解,後來氣急了,反過來說了一句很刺傷母親的話,“好像是關於她年齡的”,為此母親哭了起來:母親還提到了存款單的事,似乎是給了老公爵夫人的,而且對她的評價極差,對小姐也一樣,於是父親向她發出了威脅。

“由於一封匿名信,”費利浦接著說,“不幸的事就都發生啦,可是誰寫的,卻不清楚;要不這些事怎麼會暴露的呢,什麼原因也沒有。”

“難道真的出了什麼事?”我費勁地說,與此同時我的手腳變得冰涼,胸口深處有什麼東西開始發抖。

費利浦耐人尋味地眨了眨眼。

“的確是,這樣的事是藏不住的。雖然您爸爸已經夠謹慎的,但是他應該,比方說,雇一輛馬車,或者在那裏……隻有一個是不行的。”

我打發走了費利浦,便倒在了床上。我沒有痛哭一場,也沒有陷入絕望,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在什麼時間,又是如何發生的,我不感到吃驚,怎麼以前就猜不到呢,——我甚至沒有埋怨、責怪我的父親……對於我知道的那件事,我是無可奈何的,這突然降至的新的發現將我徹底摧毀了……一切都結束了。我所有的花朵被一下子拔了起來,被撒得遍地,倍受踐踏蹂躪,散落在我的四周。

20

第二天母親揚言要回城去。早晨父親走進她的臥室,和她單獨坐了很久。誰也不知道他對她說了些什麼,不過母親已經不再哭泣;她平靜下來,已提出要吃飯了,但是在自己屋裏吃,也不改變自己的決定。我記得我徘徊了一整天,不過花園裏沒再邁進過一步,也沒有向側屋再看過一眼,——可是到晚上我卻目睹了一個震驚的場麵:我父親挽著馬列夫斯基伯爵的手出來,帶他經過大廳來到前廳,當著傭人的麵冷若冰霜地對他說:“前幾天有人向大人指點一間屋子的一扇門;現在我不準備和您一塊進去作解釋,但是我有幸奉勸您,如果您再光臨寒舍的話,我就會將您從窗口扔出去。我不喜歡您的筆跡。”伯爵彎著腰,咬著牙,蜷縮著身子離開了。

開始整理行李準備搬回城去,到阿爾巴特街,那裏我們有一幢房子。想必父親自己也不希望再在別墅待下去;但是很明顯地已經懇求過母親不要再鬧事。一切進行得悄無聲息,井井有條,母親甚至吩咐人去向公爵夫人致意並向她表示抱歉,由於身體不適不能在走之前到她家拜訪。我晃來晃去像個呆子一樣,內心隻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腦子裏有一個念頭總是無法擺脫:她這樣一個妙齡少女——而且畢竟還是一位公爵小姐——怎麼會決定走這一步,她明知我父親是有家室牽扯的人,而且明知自己有可能嫁給,比如說,就是別洛符索羅夫吧?她到底想要什麼?她怎麼不怕葬送自己的前途?對了,我心裏想,這就是愛情,這就是情欲,這就是忠貞不渝……於是我想起盧申說過的話:甜甜蜜蜜地為別人犧牲自我。有一次我有機會看見側屋一扇窗戶裏的白色的影子……“難道是季娜伊達的倩影?”我想道……一點沒錯,是她的麵容。我忍不住了。我要對她說最後的道別才能離開這兒。我找到了一個方便的時刻,便往側屋走去。

在客廳裏公爵夫人見到我時還是像她往日那樣不拘小節、我行我素地打招呼。

“什麼事啊,老弟,這麼早就驚動您啦?”她一麵把鼻煙塞到兩個鼻孔裏,一麵說。

我看了看她,心便放了下來。費利浦說過的“存款單”這個字眼兒曾讓我很痛苦。她什麼也沒有疑問……起碼我是這樣感覺的。季娜伊達從隔壁房裏出來,她身穿一件黑連衣裙,臉色蒼白,頭發散落著;她無語地拉起我的手,領我跟她走。

“我聽見了您的聲音,”她開始說,“馬上就出來了。您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撇下我們走了,狠心的孩子?”

“我是來向您告別的,公爵小姐,”我回答說,“看來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您了。大概您已經聽說我們要離開這裏了。”

季娜伊達專注地看了我一會兒。

“是的,我聽說了。謝謝您來看我。我已經想到今後沒有機會再見到您了。請別在回想起我來的時候把我想得那麼可惡。有時我是折磨過您,但是畢竟我不是您想像的那麼令人厭倦。”

她轉過身去,靠在窗戶上。

“是的,我不是那樣的。我知道您對我的看法不好。”

“我?”

“是,就是……您。”

“我?”我再次委屈地說,我的心依然在一種無法抗拒、難以表達的力量的驅使下顫抖起來。“我?季娜伊達·亞曆山大羅芙娜,請相信,不管您做了什麼事,不管您曾經怎麼對待我,我將愛您,崇拜您,直至我生命的結束。”

她迅速轉過身來,張開她的雙臂,抱住我的頭部,緊緊地、熱烈地吻了我。天知道誰曾經是這長久的、訣別的親吻所找尋的對象,可是我卻貪婪地品味著它的愉悅與甜蜜。我知道這樣的吻絕不會有第二次了。

“再見了,再見了!”我連連說。

她掙脫開去,走了,我也離別而去。我難以形容我離去時所懷的情感。我大概不會期望這種情感在今後會重現,但是如果我從未感受過這種情感,我恐怕會認為自己是個可憐蟲之人。

我們搬回了城裏。我沒有很快擺脫已成為過去的那件事情,也沒有很快就開始準備要做的事。我的創傷開始慢慢愈合。不過說實話的,我一點沒有怨恨父親的情緒。相反,在我眼裏,他好像變得更高大了……這種矛盾現象隻能讓心理學家隨他們所知道的情況去解釋了。一次我在林蔭路上散步,碰見了盧申,這使我說不出地高興。我喜歡他坦率、真誠的性格,而且對他在我心裏喚起的記憶而言,他對我是很美好的。我向他撲了過去。

“啊哈!”他說著皺起了眉頭。“原來是您,小夥子!讓我看看。您臉色還有點難看,不過看上去已經不像有當初那麼糟糕樣子了。看起來像個人了,不像一頭家養的小狗啦。這就好。嗯,您怎麼樣?在幹什麼事吧?”

我歎了口氣。我不願意騙他,卻又難為情說實話。

“好啦,沒關係,”盧申接著說,“別緊張。重要的是要正常地生活,不沉溺於甜言蜜語之中。否則有什麼益處?不管風浪把你打到什麼地方,都不會有好結果。人即使站在石頭上,也還是要用自己的腿站著。我還老咳嗽……哦,別洛符索羅夫——您聽到過他的消息嗎?”

“怎麼回事?沒聽說過。”

“他杳無音訊,消失了。聽說去高加索了。這對您是個警告,年輕人。問題的本質就在於人們不善於及時揮手作別,將網撕破。看來您已經順利地跳了出來。注意,可別再掉進去。再見吧。”

“我不會再掉進去……”我想,“我再沒機會見到她了。”然而我命中注定要再一次見到季娜伊達。

21

我父親每天要騎馬外出。他有一匹非常棒的摻有雜色的紅棕色英國馬,長長細細的脖子,長長的四腿,不知疲乏,性子暴烈。這馬叫艾列克特裏克。除了父親誰也別想騎它。有一次他向我走來,心情不錯,這種情況難得一見。他打算出門去,連馬刺也戴上了。我開始懇求他帶我一起走。

“咱們還是玩跳背遊戲吧,”父親回答我說,“否則你那匹矮腳馬怎麼追得上呢。”

“趕得上,我也戴上了馬刺。”

“那好,出發。”

我們出發了。我騎的是匹公馬,又長又黑的鬃毛,腿力強勁,跑得飛快。當然,假如艾列克特裏克全速奔跑,它要拚命跑才能跟上,可是我畢竟沒有落下。我從未見過像我父親那樣的騎手;他騎在馬上是那麼英俊、風度灑脫,似乎連他的坐騎也有同感,並為他而感到驕傲。我們走過了所有的林蔭路,到了處女原,跳越了幾個柵欄(開始我不敢跳,但是父親看不起膽怯之人,所以我就不再猶豫了)。我們從莫斯科河上走過了兩次,所以我已經在想,我們正在走回家去,而且父親也察覺我的馬疲乏了,沒想到他離開我拐到了與克裏木淺灘逆向的方向,沿河徑直駕馬而去。我緊緊尾隨。趕到堆放得高高的一堆舊原木前麵時,他敏捷地從艾列克特裏克背上跳下,讓我也下馬,然後把馬韁交給我,要我就在這堆原木邊等他一會兒,他自己則拐進一條小胡同,沒影了。我開始在河岸上走來走去,手裏拉著馬。艾列克特裏克一麵走著,一麵不時地晃頭晃腦的,有時渾身發抖著,打著響鼻,發出嘶叫;到我停下不走時它又用蹄子輪番刨著土,尖叫著去咬我那匹馬的脖子。言而總之,它的行動活像一匹寵壞了的純種馬。父親沒有回來。從河上飄來令人不爽的濕氣;一陣小雨悄悄飄來,給我在一旁躑躅徘徊的那堆使我非常討厭的、灰暗的原木濺上小小的深色斑點。孤單煩惱的情緒襲上我的心頭,而父親卻仍沒有回來。一個芬蘭人崗警,頭戴一頂像瓦罐一般的碩大的舊高筒製帽,手持一柄長鉞,向我走上前來(其實在莫斯科河岸上要崗警幹什麼!)。那張老太太模樣、滿臉皺紋的臉向著我,對我說:“少爺,您在這兒牽著馬做什麼?讓我來拉吧。”

我沒有搭理他。他向我要煙抽。為了甩開他的糾纏(而且煩躁的心情正在折磨我),我向父親離去的方向走了幾步;接著走完整條胡同,直到轉過拐彎處才停下腳步。在離我約四十步的地方,一幢小木屋敞開的窗前,父親背對我站在那裏,小木屋裏坐著一個身穿深色衣服的婦女,雖然她的一半身體被窗簾擋住了,但還是可以認出,這個女人就是季娜伊達,她正在和父親談話。

我驚呆了。說實話這一幕始料未及。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快跑。“要是父親回過頭來,”我想道,“我就慘了……”可是一種奇特的感情,比好奇心更為強烈的感情,甚至比嫉妒更為強烈、比恐懼更為強烈的感情,使我停了下來。我開始偷偷注意他們的動靜,努力諦聽他們的談話內容。父親好象對某件事堅持不肯改變,季娜伊達則表示不同意。我發現她的臉是淒美、凝重的,含有難以表達的忠貞、憂鬱、愛戀和某種絕望的表情——我想不起別的詞彙來。她說的話都隻是單個的字,眼皮一直低垂,隻是帶著一絲笑容——順從而執著。單憑這一絲笑容我便能認出我過去的季娜伊達來。父親抖抖肩,整整頭上的帽子——這是他一慣表示反感的標誌……接著我聽到這樣一句話:“您應該和這……分手。”季娜伊達挺直身子,伸出手去……突然我眼前發生了一件不敢相信的事:父親猛地舉起撣禮服用的鞭子,接著便聽到在裸露的手臂上啪地猛抽一下的聲音。我極力忍住差點就喊出聲來;季娜伊達則顫了一下,無言地望了望我父親,慢慢地將手舉到自己唇邊,吻了吻手上開始變紅的鞭痕。父親將鞭子仍在一邊,急忙忙地跑上門廊的台階,衝進屋去……季娜伊達回過身去,伸出雙手,把頭向後一仰,也離開了窗口。

一下子我驚住了,我心裏懷著不清楚的恐懼,開始向後跑,跑完整條胡同後,差點漏過艾列克特裏克,我才回到了河邊。我什麼也想像不出來。我知道我這位平日冷靜而非常理智的父親有時會突然爆發出某種瘋狂的舉動,但是我無論如何也搞不清楚剛才我所見到的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當時就意識到,不論我能活多長時間,要我忘掉季娜伊達的剛才這個動作,她的眼光、笑容,是永遠也辦不到的,她的形象,這個新的、忽然出現在我麵前的形象,永遠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裏。我木然地看著河水,情不自禁淌下了淚水。她在挨打,我想著,挨打……挨打……

“喂,你怎麼啦,把馬給我!”響起了我父親的聲音。

我呆呆地將馬韁交給他。他跳上艾列克特裏克的脊背……受驚的馬前蹄淩空而立,向前一縱躍出約一丈半遠……但是父親很快就降服了它;他用馬刺刺了它的兩脅,又用拳頭打了一下它的頸部……“唉,鞭子沒有了!”他說道。

我想起了那根鞭子剛才發出的可怕聲,身子不由一抖。

“你把鞭子掉哪兒啦?”過了一會兒我問父親。

父親沒有理睬我,獨自往前奔去,我追上了他。我想我一定要見到他的臉部不可。

“我不在你感到寂寞嗎?”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

“有一點兒。你把鞭子掉哪兒啦?”我又問他一遍。

父親飛快地瞟了我一眼。

“我把它丟了。”他說。

他沉思起來,低下了頭……這時我才第一次,也差不多是最後一次看見他那冷峻的麵容上竟能顯現出幾絲溫柔和憐惜。

他又飛奔而去,而且我已追不不上了。我比他晚一刻鍾回到家。

“這就叫愛情!”夜間我坐在書桌前又自言自語,這時書桌上已開始有練習本和書籍,“這就叫情欲!……按理說怎麼能不發脾氣呢,不管挨了誰的打,怎麼能接受呢!……況且是挨了最親愛的人的打!可是看起來,如果你愛上了他,是能夠忍受的……而我呢……我猜測……”

最近一個月我成熟了不少——我心裏另有一種難以捉摸、使我迷惑緊張和難以言表的情緒。這種情緒好象一張美麗、卻嚴厲的麵孔,你在朦朦朧朧中竭力想看清楚,卻辦不到……我覺得在這樣一種情緒麵前,我的愛情,曾使我滿懷激動和悲傷的愛情,似乎隻不過是一種微不足道、幼稚和不值一提的事情……

就在這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奇特而恐懼的夢。我夢見自己向一個低矮昏暗的房間裏走去……父親手拿鞭子站著,跺著雙腳;季娜伊達萎縮在角落裏,不是她手上,而是在她腦門上,有一條殷紅的鞭痕……在他們倆的後麵滿身鮮血的別洛符索羅夫正站起來,張開蒼白的嘴唇,怒氣衝衝地向父親發出威脅。

兩個月後我進了大學,半年以後我父親在帶家人剛遷到彼得堡之後不久,就在那裏離開了人世(由於中風)。死前幾天,他收到一封莫斯科的來信,這封信曾使他興奮不已……他曾到母親那裏求她一件事,據說他,我的父親,居然潸然淚下!就在他中風那天早上,他曾提筆給我寫了一封法文信。“我的兒子,”他寫道,“你應當畏懼女人的愛情,畏懼這樣的幸福,這樣一個有毒的東西……”在他死後母親往莫斯科寄了相當不菲的一筆錢。

22

過了大約四年。我剛大學畢業,還不太知道自己應該從哪裏開始,走向社會,隻能暫時閑在家裏。一天晚上我在劇院裏與馬依達諾夫偶然相遇。他已經結婚並且已在供職謀生;但是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他仍然會莫名其妙地激動興奮,依然會突然地沮喪失落。

“您知道嗎,”他對我說,“順便告訴您,多爾斯基夫人在這裏。”

“哪一位多爾斯基夫人?”

“您怎麼會忘記?從前的查謝金娜公爵小姐,我們大家都曾對她著了迷,您也一樣。還記得嗎,在別墅,無愁園附近?”

“她嫁給多爾斯基啦?”

“沒錯。”

“那麼她在這兒,劇院裏?”

“不,在彼得堡,這幾天她來這裏了,準備出國。”

“她丈夫是何許人也?”我問。

“一個十分不錯的青年人,有財產。是我在莫斯科時的同事。您知道,出了那件事以後……想必這件事您該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馬依達諾夫耐人尋味地抿嘴笑了笑)她要給自己找個如意郎君還不容易……憑她的聰明任何事都是可以做到的。去看看她,她見了您會很高興的。她變得更加漂亮了。”

馬依達諾夫給了我季娜伊達的地址——台姆特飯店。對往事的回憶在我心裏跳動起來……我向自己許願明天就去拜見我過去的“情人”。然而恰巧遇上一些別的事情分身無術,過了一個星期,又過了一個星期,當我終於去往台姆特飯店詢問多爾斯基夫人時,方才知道,四天以前她因難產突然去世了。

我心裏仿佛被什麼東西拽了一下。我想到我原本是可以見到她的,卻沒能見到她,而且永遠看不見她了——這個悲傷的念頭與強烈的、不可辯解的自責心情,充滿了我的腦海。“她死了!”我呆呆地望著看門人重複說,於是默默地走到街上,不知所措地走了。全部往事一下子浮上腦海,出現在我眼前。這個年輕、熱烈、陽光的生命就這樣匆匆地結束了,她急不可待、興奮不安地向往追求的原來就是這樣一個結局!我思考著這個問題,想像著那個親切的笑容,那雙明眸,那淺色的鬈發——就在一個狹窄的箱子裏,在潮濕漆黑的地下——就在離苟且偷生著的我不遠的地方,也許就離我父親幾步之遙……我努力發揮自己的想像力,一直這麼想著,想著:

我從不動聲色的嘴裏聽到死訊,

我不動聲色地將它聆聽——

我心裏響起這兩行詩句。哦,青春啊!青春!什麼事都和你毫無關聯,你似乎擁有宇宙間一切珍寶,連憂傷對你也是撫慰,哀傷對你也恰到好處,你傲慢,目中無人,你說:隻有我一個人能生存下去,——走著瞧!而在你自己身邊,歲月卻在悄悄流逝,在蹤影全無、難以計數地消失了,而且你心中的一切都在失去,猶如陽光下的蠟塊,猶如殘雪……或許你魅力的所在不在於有可能做到一切——而在於有可能覺得你做得到——一切,——正是在於你趁機釋放了你不會用於做其它別的事情的力量,在於我們每個人都誠實地認為自己是個浪費生命的人,都真誠地認為他有資格說:“哦,如果我不白白地浪費時間,我會做出怎樣的事來!”

當我隻能歎息、和傷痛的感受剛剛送走轉瞬即逝的我初戀的幻影時,這就是我……我所寄予的希望,就是我的期盼,就是我所預料的豐富多彩的前程?

而我的全部希望裏又有什麼已經實現了呢?現在,當我的生命已經開始籠罩上昏暗的陰影時,除了對於那瞬間消失的早晨的春雷的回憶,我還留下什麼比這更清晰、更珍貴的東西呢?

然而我自讒自謗是沒有用的。即使在當時,在那躁動的年輕時代,對於呼喚我的悲涼的聲音,對於從墳墓那一邊傳入我耳際的嚴肅的聲音,我沒有置之不理。記得在獲知季娜伊達死訊後又過了幾天,出於我自己無法抗拒的強烈願望,我到場替一個和我們住在一塊的貧苦老婦人送了終。她蓋著破衣襤衫,躺在硬板上,頭底下枕著一隻袋子,苦難、悲傷地離開了人間。她每時每刻都在同貧困痛苦的鬥爭中度過了一生。她沒有看到過快樂,也沒有品嚐過甜蜜的幸福——照理說,她怎麼能不為死亡、為自由、為寧靜而高興呢!然而隻要她那生命垂危的軀體還在頑強鬥爭,隻要她的心髒還在放在上麵的那隻寒冷的手下麵跳動,隻要她還沒有消失最後的一點力氣,老婦人還在祈禱,還在輕聲自言自語:“上帝,請寬恕我的罪過吧。”隻有當意識閃過最後一個火花的時候,對死亡恐懼與驚異的表情才從她雙眸裏消失。我記得,站在這個骨瘦如柴可憐的老婦人身邊時我開始為季娜伊達感到恐慌,我開始想為她、為父親——也為自己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