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要笑,”她熱切地說,“記得你昨天還對我說過:‘您為什麼笑?’”經過短暫的靜默後她又說,“還記得嗎,您昨天講過關於翅膀的話?……我的翅膀已經長出來了,但我不知飛向何方。”

“怎麼會,”我說,“您的麵前有無數條通暢的大路……”

阿霞專注地直視著我。

“今天您一定覺得我這個人不成體統。”阿霞蹙緊眉頭說。

“我怎麼會這樣想您……”

“你們倆怎麼這麼沒精打采?”加京打斷我的話說,“不如像昨天那樣,讓我為你們奏華爾茲舞曲?”

“不要,不要;”阿霞反對說,一麵捏緊了雙手,“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要!”

“我不會勉強你,放心吧……”

“無論如何也不。”她臉色更加蒼白了,重複著。

“莫非她喜歡我?”下山的路上我想道,萊茵河河麵上水流湍急,黑色波濤接連不斷。

13

“莫非她喜歡我?”第二天我一醒來就問自己。我不想捫心自問。我隻覺得她的形象,一個強顏歡笑的少女的形象已深深植入我的內心,而且我無法在短期內將它擺脫。我出發去∏城,在那裏待了整整一天,但阿霞隻在我麵前晃了一下。她身體不適服,頭痛。她下樓來隻坐了一會兒。她包著前額,臉色慘白,消瘦,兩眼幾乎合著,她虛弱無力地莞爾一笑說:“會好的,沒關係,都會好的,不是嗎?”說著就離開了。我開始覺得無聊,似乎有點煩躁和空虛;然而我又真的不願離去,直到很晚才怏怏回去,因為她再也沒出現。

第二天早晨一直處在一種似醒非醒的狀態下,我想開始工作,卻做不到;清靜一下,什麼也別想……同樣做不到。便在城裏四處徘徊,回到家裏又出門去,如此往複來回。

“您是H先生嗎?”忽然我身後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我轉過身,我麵前站著一個小男孩。“這是安娜小姐給您的。”他遞給我一張字條,又說道。

我打開一看,正是阿霞歪歪扭扭的潦草字跡。“我一定要與您見麵,”她字條裏寫著,“今天四點鍾一定來,——在廢墟旁的石砌小教堂。今天我做了一件十分冒失的事……看在上帝分上請一定來。您會了解一切的……請告訴送信人:一定。”

“有回複嗎?”男孩問我。

“有,告訴她:一定。”我回答。

男孩兒飛快跑開了。

14

我回到自己房間,坐下來思考,心在胸膛裏激烈跳動。我反反複複看了阿霞的字條。我看著表:還沒有到中午十二點。

房門開了,進來的是加京。

他陰沉著臉。他抓起我的手緊緊地握了握,樣子顯得十分激動。

“出事了嗎?”我問。

加京拿過一把椅子,在我對麵坐下。

“幾天前,”他強裝出笑容,開始結結巴巴地說,“您一定要吃驚我所說的事,那您今天一定更吃驚。要是對別人,我恐怕沒法……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他……可是您是一個高尚的人,而且是我的朋友,正是這樣吧?請聽著:我妹妹阿霞愛上您了。”

我渾身一怔,下意識挺直了身子……

“您的妹妹,您是說……”

“沒錯,是她。”加京打斷我的話頭,“我和您說,她瘋了,還要把我也逼瘋。不過還好她不會撒謊,而且信任我。唉,這個女孩子心靈太天真……可是她這樣會毀了自己,隻會如此。”

“可能是您弄錯了。”我開始說。

“不,沒弄錯。我告訴您,昨天她幾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一點東西沒吃,而且一點聲音也不出……她從來不叫苦。雖然傍晚時她略微有點發熱,我倒不擔心。今天淩晨兩點房東太太把我喊醒,‘到您妹妹房裏去吧,’她說,‘她情況。’我跑到阿霞房裏,發現她沒脫衣服躺著,渾身直打哆嗦,滿臉是淚,她額頭燙得厲害,上下牙齒直打哆嗦。‘你怎麼啦?’我問道,‘不舒服了嗎?’她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開始請求我盡快帶她離開這裏,如果我不想讓她死的話……搞得我莫名奇妙,盡力安慰她……她哭得越發厲害……突然我從哭聲裏好像聽出……總之,我聽到她說她愛您。請相信,我和您都是有理智的人,但是沒想到她對你的感情居然如此深,如此強烈,這感情在她身上來得那麼迅猛,那麼無法抗拒,簡直像閃電一樣。您是一個非常親和可愛的人,”他接著說,“可是她為什麼如此愛您,這一點,說實話,我實在搞不懂。她說她對您是一見鍾情。因此前幾天當她對我說,讓我相信,除了我誰也不打算愛時,哭了。她認為瞧不起她,認為您可能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了;她問我是否告訴了您她的身世,我當然否認了;但是她的敏感簡直叫人緊張。她現在隻有一個念頭:離開這裏,馬上離開。我陪她坐到早上,她得到了我的承諾,明天就離開這裏,這時她才睡著。我想啊想,於是決定和您談一談。我認為阿霞的話是對的,最好的辦法是我們兩人都離開這裏。如果不是我腦海裏冒出一個想法耽誤了我的話,我今天就帶她離開了。可能……說不準?——您喜歡我妹妹呢?如果是這樣,那我為何要將她帶走呢?所以我就打定主意,什麼麵子也不顧了……而且我自己也發覺……我打定主意……向您了解……”可憐的加京很難為情地說。“請原諒我,”他補充說,“我太不習慣於處理這樣的麻煩事。”

我抓住了他的手。

“您想了解,”我用不容懷疑的口吻說,“我喜不喜歡您的妹妹?沒錯,我喜歡她……”

加京瞟了我一眼。

“可是,”他結巴著說,“您該不會娶她吧?”

“您讓我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您自己考慮一下,現在我能……”

“我明白,我明白,”加京打斷了我的話。“我沒有任何資格要求您做出答複,而且我的問題也是有些唐突的……可是您要我怎麼辦呢?火是玩不得的呀。您不了解阿霞;她會生病,出走,和您約會……換一個女人也許會裝得若無其事,靜候機會,但是類似的事她可做不到。這件事對她來說是平生第一次——壞就壞在這裏!假如您看見她今天跪在我腳邊傷心欲絕的樣子,或許您能理解我的擔心了。”

我開始冥思了。加京的“和您約會”這句話在我心頭刺了一下。他對我坦誠相見,我未能誠實相待,為此我感到慚愧。

“沒錯,”我終於說道,“您的話是正確的。一小時前我收到了您妹妹的一張字條——就是這一張。”

加京接過字條,迅速掃了一遍,便將雙手放在了膝蓋上。他臉部的驚訝表情顯得十分滑稽可笑,然而此刻我卻笑不起來。

“您,我再說一遍,是個高尚的人,”他說,“可是現在怎麼辦呢?怎麼辦?是她自己主動要離開這裏,又給您寫條子,又怪自己處事不小心……究竟她是什麼時候寫的?她要您做什麼?”

我勸他想開些,我們開始盡可能鎮定地討論我們應該采取什麼對策。

最終我作出如下決定:為避免不幸事件的發生,我應當赴約並坦誠地對阿霞做出解釋;加京必須坐在家裏,對於知道她字條的事要裝作不知道。我們相約晚些時候再見麵。

“我堅決地相信您,”加京說著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請諒解她,也請原諒我。明天我們還是必須離開,”他起身補充說道,“因為您終究不會和阿霞結婚啊!”

“您在傍晚以前給我點時間容我好好想想吧!”我回答道。

“好吧,不過您不會和她結婚的。”

他走了,我撲倒在沙發裏閉上了雙眸。我的腦袋不停地在轉動:太多的記憶一下子湧進了腦海。我埋怨加京的坦率,責怪阿霞,她的愛情讓我快樂,又讓我不知所措。我不明白是什麼促使她向哥哥坦白了一切:我為無法回避迅速地、幾乎要在刹那之間作出決定而焦躁、煩惱……

“和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結婚,又要應對她那樣一種個性,這怎麼可能?”我思考著。

15

在約定的時間裏我渡過了萊茵河,在對岸遇見我的第一個人便是早上來找過我的那個小男孩。很明顯他是在等候我。

“是安娜小姐送來的。”他輕聲說著遞給我另一張字條。

阿霞通知我改變見麵的地點。我應當過一個半小時再來,但不是在教堂,而是到露伊斯太太的家裏,在樓下拍拍門然後走上三樓。

“還是答複:是?”男孩問我。

“是。”我做了肯定的回答,然後沿萊茵河岸邊走去。

要回寓所已經來不及了,我又不願在街上閑逛。城牆外有一座小庭院,裏麵有個打九柱戲的遮陽棚,還有幾張為愛喝啤酒的人而擺的桌子。我便走進院去。有幾個已經上了年紀的德國人在打九柱戲,木球滾過去發出稀裏嘩啦的聲響,時而會爆發出一陣陣叫好聲。一個漂漂亮亮的女招待,哭得十分傷心,給我端來一杯啤酒。我看了看她的臉。她趕忙轉過身走開了。

“是啊,是啊,”一位坐在一旁的滿臉放光、胖乎乎的男人說,“我們的甘辛今天傷透心了,她的未婚夫當兵走了。”

我看了看她:她躲在角落裏以手支撐,淚珠兒不停地從指縫間滑落下來。有人叫啤酒,她遞給他一杯後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她的痛苦影響了我,我開始思考我將麵臨的約會,盡量想從憂心忡忡、悶悶不樂的思緒中解脫出來。但終歸我這次赴約,心情十分沉重,因為等待著我的不是縱情於相互愛戀的愉悅,而是去履行許下的承諾,履行艱難的職責。“可不能跟她鬧著玩兒!”加京的這句話像箭一般刺進了我心裏。還在大前天,在這葉隨波逐流而下的小舟上,我不是曾由於對幸福的期盼而煩惱嗎?如今幸福變得觸手可及了,我卻遲疑起來。幸福的突然而至使我難堪。老實說,阿霞這個人本身,連同她火一般的思想,她的身世,她所受的教育,這樣一個迷人但又古怪的人,使我害怕,兩種情感在我內心長時間地交織著。約好的時間一點點靠近。“我不能和她結婚,”我終於做了決定,“她不會知道我也愛上了她。”

我站起來,將一個三馬克的銀幣放進可憐的甘辛手心後(她連聲“謝謝”也沒說),向露伊斯太太的家走去。空中已布滿晚間的憧憧暗影,幽暗的街道上空映照出一抹落霞般殷紅的反照。我輕輕拍了一下門;門馬上就開了。我邁過門檻,置身在一片黑黢黢之中。

“這兒邊!”是一個年邁婦女的聲音。“正等著您呢。”

我摸索著邁了一兩步,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拉住了我的手。

“您是露伊斯太太吧?”我問。

“是我,”同一個聲音回答我說,“是我,我的小夥子。”

老太太又領我沿一條陡陡的樓梯往上走,然後在三層樓的樓梯口停了下來。借著小窗口射進的一束微弱的光線,我看見了市長遺孀的那張滿臉皺紋的臉。她張開兩片癟嘴唇,露出一絲甜膩膩的狡黠的微笑,將一雙暗淡不清亮的眼睛眯了起來。她向我指指一扇小門。我的手顫抖著開了門,進去後又隨手砰地一聲將它關上。

16

我步入的那個小房間裏光線十分昏暗,我沒有馬上看到阿霞。她裹著一塊長披肩,坐在窗前的一張椅子上,別轉著臉,腦袋幾乎縮進去了,活像一隻受驚嚇的小鳥。她呼吸緊張,渾身發抖。我對她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憐愛感。我走到她麵前,她越發轉過臉去……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說。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想抬眼看我,但是沒有成功。我抓起她的手,那隻手冰涼冰涼的,放在我手心裏如同死人手一般。

“我希望,”她開始說,盡力做出微笑的樣子,然而她蒼白的嘴唇有些失去控製,“我想……不,我不能。”她說著就沒聲了。的確,她的聲音,每說一個字便要停一會兒。

我坐到她身邊。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重複道,我同樣再也說不出話來。

都不說話,我繼續緊握她的手,凝視著她。

她依然全身瑟瑟發抖著,呼吸困難,輕輕咬住下唇,以便不哭出聲來,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我望著她那怯生生一動不動的樣子顯出某種動人的萬般無奈的神情:仿佛由於精疲力竭,勉強拖著腳步來到椅子跟前,就這麼一直癱倒在上麵了。我的心軟了下來。

“阿霞!”我用微弱的聲音說……

她緩緩地向我抬起雙眼……哦,一個為情所困的女人的眼神——誰能描繪得了?這雙眼睛在渴望、在表達堅定的感情、在傾訴自己的憂慮、在表示服從的意願……我無法抗拒這雙眼睛的誘惑力。一股熊熊的火焰燃遍我的全身,猶如一根根鋼針在刺。我俯下身去,貼在了她的手上……

聽到一陣哆哆嗦嗦的聲音,仿佛一陣斷斷續續的歎息,於是我感覺有一隻虛弱無力、像一片樹葉一樣顫動的手在我的發際輕輕觸摸。我抬起頭,看見了她的臉。這張臉驀然之間竟變得那麼厲害!恐慌的神情已經無影無蹤,目光投向遠方,而且把我一起帶向那裏,雙唇微開,額頭蒼白,如同大理石一般,鬈發垂向後方,似乎被風吹過去似的。我忘記了一切,把她拉向自己的身邊——她的手柔弱地順從了,她的身體跟著手一起被拉了過來,披肩從肩頭滑落下去,她的頭輕輕地靠在我胸口,放在我發熱的雙唇下麵……

“您的……”她輕聲說,湊合能聽得見。

我的兩臂已經在她的腰部來回撫摸……然而突然間我想起了加京,猶如雷電一般在我眼前一亮。

“我們在做什麼啊!……”我大聲說道,隨即渾身一震,向後退去。“您的哥哥……他可是一切都知道啦……他知道我和您見麵的事。”

阿霞頓時坐到椅子上。

“是的,”我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對麵一角,接著說,“您的哥哥全知道啦……我必須把所有一切都告訴他。”

“必須?”她口齒不清地說。顯然她還沒有明白過來,所以不太明白我說的話。

“對,對。”我以一種冷酷的口吻重複說,“而且這都是您一個人的過錯,您一個人的。為什麼您自己要暴露咱們的秘密?是誰讓您向您哥哥全盤說出這一切的呢?今天上午他本人就在我那裏,向我轉告了您和他的談話。”我盡量不去看阿霞,大步大步地在房間裏來回走著。“現在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

阿霞想從椅子裏站起來。

“別起來,”我大聲說,“別起來,我懇求您。您現在結交的是一個誠實的人——是的,一個誠實的人。可是,看在上帝分上,是什麼使您激動不安?難道您發現我身上有什麼變化?而我,當您哥哥今天來找我時,卻不能對他隱瞞不說啊!”

“看我說什麼來著?”我心裏想,認為我是個缺德的騙子,加京知道我們這次約會,一切都變了樣、都暴露了的想法,一直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

“我沒有讓哥哥來,”是阿霞惶恐不安地細語,“是他自己要來的。”

“可您都幹了些什麼,”我接著說。“現在您卻想離開了……”

“沒錯,我該離開。”她同樣細聲地說,“我請您到這來,隻是為了和您告別的。”

“您以為,”我回答說,“我和您分別就那麼容易?”

“可是您為什麼要告訴哥哥?”阿霞非常納悶地重複說。

“我告訴您——我別無選擇。如果不是您自己泄漏了秘密……”

“我把自己反鎖在我的房間裏,”她誠實地回答說,“我不知道房東太太還有一把鑰匙……”

這樣一個純潔天真、合乎情理的理由,出自她的嘴裏,又在此時此刻——當時幾乎讓我暴跳如雷……現如今我回想起來卻不能不為之心動。善良、誠實、純真的孩子!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重又開始說話。“一切。現在咱們應當分手了。”我偷偷看了阿霞一眼,她的臉迅速變紅了。她變得既羞愧、又害怕,我感覺得到這一點。我自己一邊走一邊說著,仿佛在打拍子似的。“您不讓正在開始成熟起來的感情發展,您自己破壞了我們之間維係感情的紐帶,您不相信我,對我產生了疑問……”

在我說話的時候,阿霞的身子愈來愈向前倒,驀地一下跪了下來,把頭撲在兩個手掌上,大哭起來。我跑到她麵前,想攙她起來,她卻根本不聽。我無法承受女人的眼淚:一見到女人的眼淚立刻就不知所措了。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阿霞,”我來來回回說,“我求您了,看在上帝份兒上,請您別再哭了……”我又握住了她的手……

然而使我驚訝萬分的是她突然站立起來,像閃電似的快步向門口跑去,轉眼就消失了……

幾分鍾以後,當露伊斯太太走進房來的時候,我還站在房間的中央,活像被雷電擊著了似的。我沒想到這次約會竟會這麼快速、這麼愚蠢地結束——沒容我把想要講的、應該說的話說出百分之一,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會怎樣收場的時候就結束了……

“小姐走了嗎?”露伊斯太太把她的黃眉毛高高地挑起,直到快觸到她的假發套,問我道。

我像木頭一般瞧了瞧她——離開了房間。

17

我走出城,直接往野地裏走去。懊悔,瘋狂的懊喪撕扯著我的心。我不停地責怪自己,我怎麼就不明白讓阿霞改變我們約會地點的緣由,我怎麼不去考慮一下她到底有什麼理由到這個露伊斯太太家裏來,我怎麼竟沒有留住她!在這樣一間靜僻、勉強透進一絲光明的房間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竟會有力量、有膽量將她推開,甚至對她進行批評……而現在,她的影子卻對我緊緊相隨,我在懇求她的寬恕;我回想起那副憔悴的麵容,那雙淚水漣漣、膽怯羞色的眼睛,披散在脖頸上的頭發,她的腦袋與我胸脯輕輕的碰撞——這一切使我如火燒般難過。“您的……”我朦朧聽到她的輕聲細語。“我是憑良心做事,”我寬解自己說……不對!難道我真的希望是這樣的結局?難道我願意與她分手?難道我可以能夠沒有她?“瘋子!瘋子!”我憤憤地反複說道……

這時深夜來臨。我踏步地向阿霞居住的屋子走去。

18

加京迎著我走出屋來。

“見到阿霞了嗎?”老遠他就向我大聲喊道。

“難道她不在家?”我問。

“是的。”

“她一直沒回來?”

“沒有。是我不好,”加京接著說,“我等不及了,我違反了我們事先的約定,直接去了教堂;她不在那裏;也許她沒有赴約?”

“她沒有去教堂。”

“那您與她見麵了?”

我必須承認自己見過她了。

“什麼地方?”

“露伊斯太太家。我在一個鍾頭前剛和她分開,”我補充說,“我當時確信她已經回家。”

“咱們等著。”加京說。

我們走進屋,挨著坐下來。我們默默無語,我們兩個人都感到比較尷尬。我們不斷地轉過頭去向門口張望,仔細側聽著。終於加京站了起來。

“這太不像話!”他大聲喊道,“我心思都搞亂了。她真的要了我的命……咱們找她去。”

我們走出屋子。外麵天已漆黑一片。

“您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麼?”加京把帽子緊緊地扣到眉頭上,問我。

“我和她僅僅見了五分鍾,”我答道,“我就照事先約定好的話告訴她了。”

“您聽我說,”加京對我說,“你我最好分開走,這樣就能快點兒找到她。不管情況如何,請過一個鍾頭再回到這裏。”

19

我快步從葡萄園裏下山,向城裏跑去。我迅速跑遍所有街道,不放過每個角落,甚至露伊斯太太的窗戶,回到萊茵河邊,沿河岸跑起來……有時偶見女人的身影,但是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阿霞的蹤跡。使我煩惱緊張的已經不是懊喪的情緒,——一種暗暗的恐懼心理糾纏著我,而我所感受到的不單是恐懼……不,我感受到的還有悔恨,最灼人的遺憾之心,愛情——是的!最溫柔的愛情。我搓著雙手,在越來越濃的夜色裏呼喚著阿霞的名字,起先是低聲地叫,隨後越叫越響;我反複喊了數遍,說我愛她,我發誓和她永不分開;隻要能再緊握她那冰冷的手,再聽到她那細細的嗓音,再看到她站在我麵前,我願意給予她世上所有的一切……她曾經近在眼前,她向我走來的時候滿懷著堅定信心,心靈和情感裏沒有絲毫雜念,她帶給我的是她純潔無瑕的青春……而我卻沒有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我使自己失去了目睹她興奮不已、神采奕奕、柔情似水的倩影時的那種至怡至樂……這麼想著我不禁要失控了。

“她可能會去哪兒呢?她會出什麼事呢?”在萬般無奈的絕望的痛苦中我大聲說……突然岸邊有一樣白色的東西晃了一下。我知道那個地方,那裏,在七十來年前一個溺水而死的人的墓上,有一個一半埋進土裏的石頭十字架,上麵有古老的題詞。我的心揪緊不跳了……我跑到十字架跟前,白色的身影不見了。我喊了一聲:“阿霞!”我粗魯的聲音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然而絲毫回音也沒有。

我決定去了解一下加京有沒有找到她。

20

我沿葡萄園的小路快步上山的時候,看見了阿霞房裏的燈光……這使我稍稍安心了一點。

我走近屋子。樓下的門已上鎖,我敲了敲門。底層一扇漆黑的小窗謹慎地開了,露出了加京的腦袋。

“她回來了?”我問他。

“她回來了。”他輕聲回答我,“她在自己房裏,正在換衣服。沒事了。”

“感謝上帝!”我大聲說,心裏一陣難以用言語表達的高興,“感謝上帝!現在全好了。然而您聽我說,咱們還需再談談。”

“另找個時間吧,”他慢慢向自己身邊拉過窗子,回答說,“另找個時間吧,現在,再見。”

“明天見。”我說,“明天一切都可以決定了。”

“再見。”加京又說了一遍。隨即窗關上了。

我真想敲響窗戶,告訴加京我要向阿霞求婚。然而關鍵時刻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明天再說吧,”我想,“明天我就是個幸福的人了……”

明天我將是個幸福的人了!對幸福來說沒有明天和昨天之分;幸福不記得既往,也不考慮未來;幸福隻有現在——而且不是一天,而是一瞬間。

我不記得是如何走到3城的。不是我的雙足在領我行走,也不是小船在載我挪步,是一雙寬厚、有力的翅膀帶著我展翅翱翔。我經過夜鶯在其中鳴唱的一叢灌木,我停住腳步傾聽許久:我仿佛覺得夜鶯在歌唱我的愛情,我的幸福。

21

次日早晨當我逐漸走近那間熟翻的小屋時,一幅情形使我驚詫萬分:所有的窗戶都打開著,門也大敞;門口飄散著一些紙張;手持笤帚的女傭出現在門裏麵。

我走向她。

“都離開了!”沒等我問她加京是否在家,她就趕忙說了。

“離開了?”我重複她的話。“怎麼離開的?去什麼地方了?”

“今天清晨走的,六點鍾,沒說上哪兒。請稍等,您大概是H先生?”

“我是H先生。”

“房東太太那兒還有一封給您的信。”女傭說著走上樓去,回來時拿著一封信。“請看,這就是。”

“不可能啊……怎麼會這樣呢?……”我剛想張嘴說。

女傭木呆呆地望了望我,便開始掃地。

我打開信封,是加京寫給我的。阿霞隻字未有。信開頭他請求我不要為他的不辭而別而氣惱。他相信,按照理智的考慮,我會同意他的決定。他找不出其他辦法來擺脫可能會變得狼狽和危險的境地。“昨天晚上,”他寫道,“當我們兩人靜靜地坐等阿霞的時候,我完全確信我們必須分離。有一種我所相信的預兆,我知道您不會娶阿霞。她什麼都對我說了,為了讓她放心,我對她一再提出的強烈請求應當作出妥協。”信的末尾他把我們的結識這麼快就中結,引為遺憾,祝願我幸福,禮貌地握我的手並求我不要設法去尋找他們。

“什麼樣的預兆?”我喊道,似乎他能聽見似的,“真荒謬!誰給你權利將她從我身邊帶走……”我用力扯住自己的頭發……

女傭開始大聲呼喊房東太太,她的驚慌使我明白過來。我腦子裏冒出一個想法:去尋找他們,不管天涯海角也要去尋找。接受這樣的事實,心平氣和地麵對這樣的分離是不可能的。我從房東太太那裏得知他們清晨六點坐上汽輪沿萊茵河往下遊去了。我去詢問了售票處:那裏告訴我他們買了往科隆的船票。我回去馬上收拾行李,乘船去追趕他們。我必須途經露伊斯太太的房子……突然我聽到有人喊我。我抬起頭,正是在昨夜我和阿霞約會的房間的窗口,看見了市長的遺孀。她露出令人反感的笑容,正在喊我,我回過頭,正準備走過去;但是她從後麵喊我,說她有東西交給我。這使我停住了腳,並進了屋。當我再度目睹這個房間時,我真是思緒萬千!

“根據眼下的情況,”老太太拿出一張小紙條開始說,“隻有在您親自來找我的時候我才將它交給您,可見您是多麼好的一個青年。拿著吧。”

我拿起紙條。

在一小片紙上用鉛筆匆匆忙忙地寫著下麵幾句話:

“別了,我們永遠分離了。我不是出於驕傲才離開的——不,我毫無選擇。昨晚當我在您麵前哭泣的時候,您隻要說出一句話,就一句話,我或許就留下來了。您沒有開口。看來這樣更好……再見了!”

一句話……啊,我這個缺心眼的人!這句話……昨夜我曾含著淚水反複說過數遍,我曾對著風熱烈地講訴過,我曾在空曠的田野不斷地說……然而我沒有告訴她,我沒有對她說我愛她……是的,這句話當時我難以啟齒。當我與她在那間決定命運的房間裏見麵的時候,我還沒有真正地認識到自己的愛情;即使在我和她的兄長坐在一起,處於無言尷尬的沉默之中時,這種認識也尚未覺醒……隻是在霎那間之後,當我被可能發生的可怕事件所震驚,我開始急切地尋找她,呼喊她的時候,這種意識才以無法抗拒的力量迸發出來……然而現在一切都太晚了。“不,這不可能!”有人會對我說:我不知道,這可不可能,——我知道這是事實。如果阿霞身上有任何輕薄女子的影子,如果她的地位不是虛假的,她可能不會離開。任何一個其他女人或許可以忍受的東西她卻無法忍受,而這一點我卻不曾了解。我那心地不純的保護神在我與加京坐在昏暗的窗前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阻止了我親自承認我的愛,於是本來尚能抓得住的最後一根線從我手心脫落了。

當日我手持收拾好的手提箱回到∏城,乘船去科隆。我記得,當汽輪已經開始解纜啟航時,我在心裏與這些街道,與所有這些我永遠也不應該忘記的地方告別,——我看見了甘辛。她坐在岸邊的一張長椅上。她麵無血色,卻沒有憂傷;一個英俊的年輕男子站在她身邊,麵帶笑容,向她講述著什麼;萊茵河的對岸,我的小聖母依然神情淒涼地透過老榕樹厚厚的綠蔭向外舉目凝視。

22

在科隆我找到了加京兄妹的蹤影;我獲知他們去了倫敦。我尾追而去,但是在倫敦我的尋覓蹤跡仍舊勞而無功。我許久不肯就此停止,很久堅強地努力著,但是到最後我隻得放棄尋找到他們的希望。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我未能再見到阿霞。我曾聽到一些關於加京的不太準確的傳聞,然而阿霞對於我卻永遠地無處尋覓了。我甚至不知她是否還健在。幾年之後,有一次在國外的火車裏,我眼前曾閃過一個婦女的身影,她的麵容使我覺得酷似我無法忘懷的那個容貌……不過,也許我被一種偶然的相似所蒙騙了。

在我的記憶裏,阿霞仍舊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歲月裏認識的那個小女孩的樣子,仍舊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時彎腰靠著那張矮矮的木製椅背的樣子。

同時我也應該承認我沒有許久地思念她:我甚至認為我沒有和阿霞結合是命運的巧妙安排。當我想到和這樣一個妻子一起生活不一定會幸福,內心便感到安慰。我正當年少,所以未來、稍縱即逝的未來,在我心目中似乎是無邊無際的。我曾想過,難道曾經擁有過的事就不能重現,而且變得更好,更美?……我曾認識了許多別的女人——可是阿霞在我身上激發的感情,那種熾熱、甜蜜、深厚的感情,已經不可能再複製了。不!對我來說,沒有一雙眼睛能替代一度脈脈含情地注視著我的那雙眼睛!不管貼到我胸前的是哪一個人的心,都不能叫我的心懷著如此喜悅、溫柔和緊張的感覺!我命裏注定要過形單影隻,煢煢孑立的單身生活,我正在苦熬寂寞孤單的歲月。我似珍品一般保藏著她的那些紙條,和一朵幹枯的天竺葵花,就是當時她從窗口扔給我的那一朵。這朵花至今還發出談淡的幽香,而將這朵花扔給我的那隻手,我隻有一次機會將自己的嘴唇貼在上麵的那隻手,也許早就在墳墓裏腐爛了……至於我自己——我又如何了呢?我,還有那些無比幸福又惶惑不安的時日、展翅飛翔的理想和追求,又留下了什麼呢?一根不值一提的小草短短的凋謝過程卻感受著一個人的全部快樂與傷悲——也感受著這個人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