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奇事,”他說,“您在此時出現……不過我知道,什麼都知道。”
“您都知道了?”拉夫列茨基尷尬地問。
“您聽見了我的琴聲了,”萊姆回答說。“難道您不明白嗎?”
直到天亮拉夫列茨基仍毫無睡意;他通宵達旦坐在床上。麗莎也沒有睡,她在祈禱。
35
讀者對拉夫列茨基的成長發展過程已很清楚,現在讓我們來說幾句關於麗莎受教育的情況。她父親去世時她已滿十歲。但是父親很少關心他。他事務成堆,關心的是財產的增值;他生性暴躁、激烈、缺乏耐心,在給孩子們請家庭教師、買衣服和其他必需品方麵,他慷慨大度,但是像保姆一樣管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孩,用他的話來說,則要了他的命,而且也沒有時間管他們:他要工作,處理事務,睡的時間很少,有時打打牌,又去工作了;他把自己比作套在打穀機上的馬匹。“我的一生就要走完了。”他臨死前躺在病榻上說,一絲苦笑掛在幹燥的嘴唇上。其實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對麗莎的關心並不比她的丈夫多,雖然也曾向拉夫列茨基吹噓是自己一手把孩子培養起來:她把她穿戴得像個玩具娃娃,在客人麵前撫摸她的小腦袋,當麵叫她聰明的孩子和心肝寶貝,但是懶惰的貴婦人一碰上不順心的事就感到膩煩。父親在世時麗莎由巴黎來的家庭教師莫蘿小姐帶;父親去世後就由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帶領。關於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讀者已經很清楚。而莫蘿小姐則是一具瘦小、幹癟的生物,從舉手投足到聰明才智都像一隻鳥。年輕時她毫無節製的生活,使她到老之將至時身上隻剩下兩樣嗜好:美食和紙牌。吃飽的時候她既不打牌也不嘮叨,馬上擺出一副死氣沉沉、毫無表情的麵孔,她常常坐著、看著、呼吸著——一眼可見她腦子裏空空如也。她甚至不能算是個善良的人:鳥類常常是很壞的。莫蘿小姐是一個懷疑主義者,但作為一個家庭教師她的行為規範,並說一口地道的法語,還算合格,然而她對麗莎的影響卻遠不如她的奶娘阿加菲婭·弗拉西·耶芙娜。
這個女人的遭遇很曲折。她出身農家,十六歲上被嫁給了一個莊稼漢。不過在自己的農民姐妹中她顯然是鶴立雞群。她的父親當了二十來年村長,積了許多錢,對她十分寵愛。她相貌俊俏,穿戴漂亮,在周圍各地首屈一指,人又聰明,能說會道,敢作敢為。她的老爺,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父親德米特裏·彼斯托夫,為人溫文爾雅,有一次打穀時看見她,和她說了幾句話便狂烈地愛上了她;她不久便守了寡。彼斯托夫雖然已有家室,卻把她帶進家裏,將她按地主家的人那樣打扮起來。阿加菲婭一下子就習慣了自己的新地位,仿佛天生就是如此。她變得又白又胖,細紗袖子下的一雙手變得白白嫩嫩;桌子上茶炊長備;除了絲綢和絲絨,別的料子她都不穿,睡的是羽絨褥子。這種嬌生慣養的生活持續了五年,直到德米特裏·彼斯托夫死了;他的寡妻,好心腸的太太,顧憐死者的一段戀情,不想對自己的情敵做不道德的事情,況且阿加菲婭從來也沒有在她麵前大膽妄為過;然而她還是把她嫁給了一個養牲口的,叫她從此消失在她眼前。三年一晃又過去了。一次在夏季一個炎熱的白晝,太太順便來看畜牧場。阿加菲婭招待她的凍奶脂是那麼可口,她自己舉止又那麼謙恭得體,使得太太對此很滿意並宣布了對她的寬恕,允許她常去家裏走走;又過了六個月後簡直不能沒有她了,便提升她當了管事,把全部家業交給她管理。阿加菲婭再度得勢,又變得白白胖胖了;女主人對她完全信賴。這樣又過了五年。不幸再次落到阿加菲婭頭上。她的丈夫已經被她弄出來,當了一名聽差,並開始酗酒,家裏連個人影也見不著,最後他偷了主人家的六把銀調羹,碰巧藏在了妻子的大箱子裏。這件事敗露了。他又回去養牲口,阿加菲婭則被黜免了。她被免去管事的職位,調去做裁縫;不許戴帽子,隻能戴頭巾。使大家很吃驚的是阿加菲婭竟俯首貼耳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一連串變故。那時她已三十開外,孩子都死光了,丈夫也沒活多久。她已到了回頭猛醒的時候:也確實醒悟過來了。她變得沉默寡言,常做祈禱,一天不拉,把好衣服全部周濟了別人。十五年時間她過得無聲無息、恬淡平和、穩重本分,處處忍讓。太太早就寬恕了她,解除了對她的黜免,然而她自己不願摘下頭巾,還是穿深色衣服。阿加菲婭以自己的行動在家裏受到每個人極大的尊敬;誰也沒有再提起往昔的過錯,似乎它們都已隨同已故的老爺埋進了黃土之下。
卡裏金在成為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丈夫後曾打算把家務交給阿加菲婭管理,但是她以“前愆未贖”為由謝絕了。聰明的卡裏金善解人意,他也理解阿加菲婭的心思,而且沒將她遺忘,遷居進城後征得她的同意,把她帶來作為麗莎的保姆,其時麗莎剛滿五歲。新保姆嚴肅冷峻的麵容起初把麗莎嚇壞了,但是不久她便接受了她,而且深深地愛上了她。她自己的個性很嚴肅;她的相貌就同她父親輪廓分明、端正勻稱。隻有眼睛不像父親,她的眼睛炯炯有神,靜靜地投出專注、友善的目光,這在小孩子身上是少有的。她不喜歡玩玩具娃娃,笑起來聲音不高,時間也不長,舉止端莊穩重。她不常沉思默想,但每次沉思默想都是事出有因的。她怕父親,對母親的感情卻無法描述——她不怕她,也不親她;不過她對阿加菲婭也不親,雖然隻喜歡她一個人。阿加菲婭片刻不離地將她帶在身邊。她們倆呆在一起是一副奇怪的畫麵。阿加菲婭經常對麗莎講述一些基督教的經典故事,諸如聖母的一生,主以及居修士、主的仆人,苦行的女聖徒事跡等,因此麗莎從小在家教思想熏陶下長大。她還從阿加菲婭那兒學會了禱告。有時天蒙蒙亮她就把麗莎叫醒,迅速給她穿上衣服,就悄悄帶她去做晨禱,麗莎踮起腳跟在她後麵走,異常安靜。寒氣逼人,晨光熹微,空氣清新,教堂內空無一人,這一次次意外的短暫離家又是那麼神秘莫測,然後再小心翼翼地回家,鑽進被窩,——凡此種種,這個既有被禁成分、又有離奇成分,也有神聖成分的混合體,震撼了小女孩,深深地印入了她的心坎。阿加菲婭對麗莎大約照看了三年稍多的時間;莫蘿小姐取而代之。然而無知的法國女人憑她那愚笨的機智和“Tout ca c'est des betises”之類的感歎,不可能把心愛的保姆從麗莎的心裏趕走:播下的種子已深深紮下了根,已經太深了。再說,阿加菲婭雖然不再照看麗莎,卻仍留在家裏,每天跟自己帶過的孩子見麵,而後者對她的信任一如既往。
但是當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遷來卡裏金家以後,阿加菲婭同她卻相處不好。兩人在性格上差異太大。阿加菲婭征得同意去朝聖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傳來不確實的消息,說她去了一個分裂派教會的隱修院裏。然而她留在麗莎心中的印痕卻再也不會消散了。麗莎依然像趕節一樣去做午禱,禱告時懷著一種激情,一種有節製的、羞怯的激情,對此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曾非常吃驚,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自己雖然哪一方麵也沒有對麗莎加以限製,卻不許她叩頭的數目超過常規,說這與貴族身份不符。麗莎學習很好,也就是說能勤勉;上帝沒有賜給她過人的天資;不花力氣她什麼也學不會。她鋼琴彈得很好,但是隻有萊姆一個人知道,為此她付出了多少的汗水。她書讀得不多,也沒有“自己的語言”,可是有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的道路上前進。說她像父親,並不枉然:他也從不向別人請教。她就這樣成長——安詳平靜,從容不迫,長到了十九歲。她長得非常可愛,她自己卻沒有察覺。她的舉止每每流露出一種不由自主、略顯羞澀的優雅神態,完全是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她充滿責任心,懷著一個平常心對待每一個人;隻對上帝一人,她愛得熾烈、羞怯而溫情脈脈。拉夫列茨基是破壞她寧靜的內心生活的第一個人。
麗莎就是這樣一個人。
36
次日十二點左右,拉夫列茨基出發去卡裏金家。路上他遇見潘申,後者騎馬和他擦肩而過,把帽子低低地壓到眉毛上方。頭一次,拉夫列茨基對卡裏金家的拜訪沒有被接待。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正在睡覺”,聽差這樣告訴他,“她”頭痛。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和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出門了。拉夫列茨基期望著會碰上麗莎,便在花園附近轉了一會,但是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兩個小時後他又回來,得到的仍然是同樣的答複,而且聽差對他似乎不太友善。拉夫列茨基覺得同一天裏第三次上門未免失禮,便決計回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本來他就有事要去那裏。一路上他構想了各種各樣的計劃,一個比一個美,但是在姑媽的莊子裏卻很不開心。他和安東聊了天,老頭子仿佛是故意,腦子裏全是讓人難受的想法。他告訴拉夫列茨基,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臨死前咬傷了自己的手,停了一會他又歎了口氣說:“老爺,每一個人都注定要自己吃自己的。”拉夫列茨基踏上回程時天色已經很晚。昨天的音樂還在他耳際回蕩,麗莎的麵容異常溫柔、清晰地在他的腦海裏打轉;他想到她愛他,心裏美極了——所以他來到他城裏的寓所時,心中是躊躇滿誌和滿懷幸福的。
他走進前廳,那裏放著幾隻高高的大箱子和小旅行箱散發出令他討厭的廣藿香氣味。向他迎麵飛跑而來的貼身侍仆的臉色也使他感到情況不好。他對自己得到的印象未加思索,便跨進了客廳的門坎……一位穿褶縐鑲邊連衣裙的女士從沙發裏迎著他站起來。她將細亞麻布手絹湊近蒼白的臉龐,走了幾步,低下那精心打理的頭,跪倒在他的腳下……這時他認出來了:這位女士就是他的妻子。
他的氣喘不過來了……他靠到了牆上。
“台奧多爾,別趕我走!”她用法語說,她的聲音猶如刀子在他的心頭劃過。
他茫然無措地看著她,但是倏然之間他無意中發現她頭發有了白發,人也發胖了。
“台奧多爾!”她繼續說道,有時她抬起雙眼,小心謹慎地拗著她那修長的手指,“台奧多爾,我有罪,很深的罪,我再說一遍,我是個罪人。可是您聽我說,我被悔恨之心折磨得不成人樣,我再也不能容忍自己的處境;我很多次想到過要來找您,可是我害怕見到您發火;我決計同過去的一切決裂……puis,j'ai éié si malade,看我病成這個樣子”,她用手摸了摸前額和麵頰,又說道,“我利用了廣泛傳播的關於我死亡的傳聞,把一切都拋開了;我沒日沒夜,馬不停蹄趕到這裏;猶豫了好久,該不該站到您,我的法官麵前——paraitrede—vant vous,mon juge;但是我想到您總是那麼善良,終於敢決定來找您;我打聽到了您在莫斯科的地址。請相信我,”她接著說,同時悄悄地從地上站起,就在椅子邊坐下,“我常想一死了之,我曾找到足夠的勇氣以求一死——唉,生命對於我已是如此沉重!可是想到我的女兒,想到我的阿多奇卡,我才沒有一走了之;她就在這裏,正在隔壁房裏睡著,可憐的孩子!她累了——您看得見她:至少她對您是無辜的,可我是那樣不幸,那樣不幸!”拉夫列茨基太太聲淚俱下。
拉夫列茨基終於緩過神來;他離開靠著的牆壁,轉身向著門口。
“您要走?”他的妻子絕望地說。“哦,這太殘忍了!一句話也沒跟我說,連一聲責備都沒有……這種蔑視簡直可殺死我,真可怕!”
拉夫列茨基停下來。
“您想讓我說什麼?”他用低啞的聲音說。
“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要,”她機靈地接著他說,“我知道我沒有任何權力要求什麼;請相信,我不是瘋子;我不希望,我也不敢希望得到您的寬恕;我隻敢懇求您命令我怎麼辦,在哪兒住?我以奴仆的身份執行您的命令,不管那是什麼命令。”
“我對您沒什麼命令。”拉夫列茨基用同樣的聲音回答說。“您知道我們之間已毫無瓜葛……現在更是如此。您可以住在的任何地方隻要您願意;如果您覺得年金不夠……”
“啊,不要說這麼傷人的話,”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打斷他的話說,“饒恕我吧,即使……即使為了這個天使……”說完這些話,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迅速跑進另一個房間,當即手裏抱著一個小小的、穿戴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出來。大卷大卷淡色的鬈發垂到她美麗、粉紅色的小臉蛋上,垂到剛睡醒的黑眼睛上;她一麵微笑,一麵因燈光而眯起了雙眼,胖胖的小手靠在母親的脖子上。
“Ada,Vois,c'est ton père。”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把遮在她眼睛上的頭發撥開,緊緊地親吻著她,說道。“prie le avec moi”。
“C'est ca,papa”女孩口齒不清地說。
“Oui mon enfant,n'est ce pas,que tu l aimes?”
這時拉夫列茨基不能再忍下去了。
“這是哪一部戲裏的哪一個場麵?”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走了出去。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輕輕聳了聳肩,把孩子帶到另一個房間,給她脫了衣服,安頓她睡了。然後她拿出一本書,在燈前坐下,等了大約一個小時,最後自己也上了床。
“Eh bien,madame?”她從巴黎帶回的法國女仆一麵給她脫緊身胸衣,一麵問。
“Eh bien,Justine,”她回答說,“他變老了,不過我覺得他還是那樣善良。遞給我過夜戴的手套,準備好明天穿的整套灰衣服;還有,別忘了給阿達的羊肉煎餅……不錯,這餅這裏不好找,不過要盡力去找。”
“A la guerre comme à la guerre。”茹斯汀回答說,便熄了蠟燭。
37
拉夫列茨基在城裏幾條街道上溜達了兩個多鍾頭。他腦海裏浮現出在巴黎近郊度過的那個夜晚的情景。他的心撕裂了,腦袋裏空空如也,那些討厭的思緒將他纏住不放。“她活著,她在這裏”,他心裏不斷重複著,並輕聲自語道。他感到麗莎在離他遠去。苦惱之情壓得他快窒息了;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太突然了。他怎麼可以如此輕信小品專欄的造謠文章,新聞紙上的破爛新聞呢?“可是就算我沒有相信,”他想,“那又會有什麼不同?要是我沒發覺她愛我,她自己也沒意識到這一點,該多好。”他沒有辦法從自己腦子裏把他妻子的形象、聲音、目光趕走……於是他咒罵自己,咒罵世上的一切。快到清晨時,他神疲力乏,來到萊姆的家門口。他叩了好長時間的門,一直沒人應答;終於窗口探出了老頭戴睡帽的腦袋,一副垂頭喪氣、萎靡不振的樣子,和二十四小時以前以藝術家的恢宏氣度,簡直判若兩人。
“您有什麼事?”萊姆問,“我不可能每個夜晚都彈奏,我吃了藥水了。”
但是拉夫列茨基的表情顯然不同往常:老頭用一隻手在眼睛上方搭個涼棚,仔細望著深夜的來訪者,放他進了門。
拉夫列茨基走進屋,在椅子上坐下。老頭站在他麵前,裹緊花裏斑斕的睡袍的前襟,身子顫抖著,蠕動著雙唇。
“我妻子回來了。”拉夫列茨基抬起頭說,突然不可抑製的大笑起來。
萊姆的臉部現出驚愕的表情,可是他一絲笑容也沒有,隻是把睡袍裹得更緊了。
“您還不知道,”拉夫列茨基接著說,“我想像過……我在一份報上看到她已去世的消息。”
“哦——哦?您是不久前讀到的?”萊姆問。
“不久前。”
“哦——”老頭重複說,他高高地豎起了雙眉。“那麼現在她來了?”
“來了。她現在在我家裏,可我……我這個多麼不幸的人。”
他又冷笑了一聲。
“您是個不幸的人。”萊姆慢慢地重複他的話。
“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拉夫列茨基又開始說,“你能為我傳個信嗎?”
“嗯。可以問給誰嗎?”
“麗莎維……”
“哦,對,對,明白了。好,什麼時候?”
“明天,越早越好。”
“嗯。可以派我的廚娘卡特琳送去。不,還是我親自去。”
“您帶回音給我嗎?”
“回音也帶回來。”
萊姆歎了口氣。
“是啊,我可憐的朋友,您確實是個不幸的年輕人。”
拉夫列茨基給麗莎寫了兩句話:他告訴她妻子的到來,請求約定時間會麵;寫完就向牆壁撲進了狹窄的沙發裏;而老頭則倒在床上,強忍著咳嗽把藥水喝下去,嘴裏咕咕噥噥地自言自語。早晨來臨,兩人都起了身。他們的眼神都很奇怪。拉夫列茨基此時此刻恨不得去死。廚娘卡特琳給他們端來煮得很糟糕的咖啡。鍾敲八點。萊姆戴上寬簷帽,說上午他十點才去卡裏金家上課,不過可以找出一個恰當的借口,說完就動身了。拉夫列茨基又撲進沙發裏,從他的內心深處隻有冰冷的笑容。他想,是妻子把他趕出家門;他想像麗莎的處境,閉起眼睛,陷入了沉思。終於萊姆回來了,帶給他一張紙條,上麵麗莎用鉛筆草草寫下下麵的句子:“今天我們不能見麵;也許——明天傍晚。再見。”拉夫列茨基毫無感慨、漫不經心地向萊姆道了謝,便走回家去。
早餐時他碰到了妻子。阿達披散著一頭鬈發,穿一件配上天藍色帶子的連衣裙,正在吃羊肉煎餅,拉夫列茨基一進屋,瓦爾瓦拉馬上站起身,以一副謙卑的表情迎接他。他請她跟他到書房裏,隨手把房門關上,開始不停的走動;她坐著,雙手靜靜交疊,開始用她那雙雖然淡淡描過、卻依然很嫵媚的眼睛注視他。拉夫列茨基好久都沒說出話來:他覺得不能自製;他清楚地看到,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並不怕他,可卻裝出一副快暈倒的樣子。
“請聽著,夫人。”他終於開始說,一麵急促的呼吸著,不時還咬咬牙,“我倆就不要再裝了;我不相信您的後悔。即使它是發自肺腑的,要再和您言歸於好,住在一起,那我是無法辦到的。”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雙唇緊閉,眯起了眼睛。“他如此的討厭我,”她想:“完了,我在他麵前簡直不是個女人。”
“辦不到,”拉夫列茨基再說一遍,扣上了全部扣子。“我不知您出於什麼目的而到這來:看來給您的錢不會再多了。”
“啊!您這是在踐踏我的自尊。”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輕聲說。
“不論如何,遺憾的是您仍然還是我的妻子。我不能把逐出家門……這就是我的建議。如果可以的話,您可以今天就動身前往拉夫裏基,在那裏住下。您知道那裏有漂亮的房屋;除了年金以外您還將獲得一切需要的東西……您願意接受嗎?”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拿起一方繡巾去捂臉。
“我已經跟您說過,”她用顫抖的雙唇,說道,“無論您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答應;這一次我還有一件事求您:至少您是不是允許我感激您的寬宏大量?”
“不需求,我請求您,這樣我會好受些。”拉夫列茨基忙說。“也許,”他走近門口,繼續說道,“我可以指望……”
“明天我就在拉夫裏基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恭敬地從座位裏站起來說。“不過,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她再也不叫台奧多爾了)……”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還一丁點也不配得到饒恕;至少我能不能期望在將來……”
“唉,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拉夫列茨基打斷她的話,“您是個精明人,我也不是笨蛋;我知道這一點對您一點都不重要。而我早已寬恕您了;但是咱們之間永遠隔著一道深淵。”
“我會聽從您的安排的,”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回答道,說著便低下頭去。“我沒有忘記自己的罪過;如果我知道您為我的死亡而興奮,我也不會奇怪,”她輕輕用手指了指拉夫列茨基忘在桌上的那份期刊,溫和地補充說。
費奧多爾·伊凡內奇一怔:小品文是用鉛筆勾出的。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以更加低聲下氣的眼神望著他。在這一刹那間,她顯得更加美麗。巴黎產的灰色連衣裙勻稱地包裹著她那幾乎像十七妙齡的婀娜腰肢,纖細柔美的頸脖圍在雪白的衣領裏,酥胸均勻地一起一伏,手上未戴手鐲和戒指——她的整個身段,從光澤鮮明的頭發到微露在外的皮鞋尖,都是完美無缺的……
拉夫列茨基幾乎要叫出來“Brava!”幾乎要向她伸出拳頭,他向她惡狠狠地掃了一眼,便走了。一小時後他已經出發去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兩小時以後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吩咐給自己租來一輛城裏的上好馬車,戴上一頂帶黑麵紗的普通草帽,披上一件普通的披風,把阿達交給茹斯汀,便出發去卡裏金家:她向貼身侍仆打聽後得知丈夫每天去卡裏金家。
38
拉夫列茨基的妻子來到O城這一天對他來說固然是掃興的日子,對麗莎來講也同樣難以忍耐。她還沒有下樓向母親道安,馬蹄聲已自窗下傳來,她看見潘申騎馬走進院子,心裏有點慌了。“他來得如此的早是為了徹底攤牌的。”她想道,——不出她所料,他在客廳裏轉了一圈後,便建議她隨他到花園裏去,並要求立刻給他答複。麗莎鼓起勇氣跟他說,她不能做他的妻子。他側身向她站著,把寬簷帽壓到前額上,聽她把話說完。他彬彬有禮地,但是用奇怪的嗓音問她:這是否是她最後的決定?他是否為她的主意發生類似的變化提供了依據?接著他將一隻手貼在眼睛上,短促而生硬地歎了口氣,猛地一下從臉上移開了手。
“我曾經想過不要再沿襲以往的陋習,”他聲音沙啞地說,“我曾想尋找一個中意的女友;可是看來這樣的事不會有了。別了,理想!”他向麗莎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回屋去了。
她希望他立刻離去,然而他卻走進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書房,在她那裏坐了很久。離開時他對麗莎說:“Votremènvoms appelle;adieu à jamais……”說著跨上馬,從台階上開始就飛奔而去。麗莎進屋去見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看見她正在哭:潘申已把自己的不幸跟她傾訴了一番。
“你為什麼要折磨我?你幹嗎要折磨我?”傷心的寡婦這樣開始自己的怨訴。“你到底要誰啊?他哪一點不配做你丈夫?宮廷侍從官!人又慷慨!他在彼得堡哪一個宮廷女官娶不到?可我還想指望高攀他呢!你是不是早就對他變了心?這不會是毫無原由的,不會自己找上門來的。是不是那個笨蛋做的好事?你倒找了個出主意的人!”
“可他呀,我那可親的小子,”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繼續說道,“看他對人多麼恭敬!正碰上傷心事還那麼細心!他答應不會扔下我。啊,我不行了。啊,我頭痛死了!把帕拉什卡給我叫來。你要是不回心轉意,就是想要我去嗎,聽見嗎?”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了麗莎兩遍忘恩負義,就打發她走了。
她回到了自己房裏,但是她還沒有從向潘申和母親的表白中喘過氣來,她又遇到了更大的責難,而這責難是她不曾料到的。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走進她房裏,迅速隨手關上了房門。老太太臉色煞白,帽子歪戴,眼睛閃光,雙手和嘴唇在瑟瑟發抖。麗莎嚇壞了:她從來沒有看到自己聰明、通情達理的姑婆這種樣子。
“你做的好事,小姐”,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顫抖著,用不連貫的聲音悄聲說,“你做的好事!你這是向誰學來的,我的媽呀……給我水;我不能說話了。”
“您安靜一下,姑奶奶,您怎麼啦?”麗莎遞給她一杯水說。“您不是也不喜歡潘申先生?”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把杯子拿開。
“我喝不下去:會把我最後幾顆牙都打掉的。哪一個潘申?為什麼是潘申?你最好對我說實話,是誰教會你每天夜裏去幽會的,啊,我的天呀?”
麗莎麵色慘白了。
“請你不要否認,”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接著說。“舒羅奇卡什麼都看見了,並且都跟我說了。我不許她亂說話,她不會說謊。”
“我也不會否認,姑婆。”麗莎說話的聲音小得很。
“啊——啊!原來這樣,我的媽呀;是你約他這個老色鬼,這個表麵老實的人去會麵的?”
“不。”
“那為什麼會這樣?”
“我下樓去找一本書,他在花園裏,就把我叫了過去。”
“你就去了?好哇。那你難不成還愛上他了?”
“是的。”麗莎輕聲說。
“我的老天爺呀!她愛他!”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一把扯下包發帽。“愛一個有老婆的男人!啊?愛他?”
“他跟我說……”麗莎開始說。
“他對你說什麼,這個不要臉的,什麼——麼?”
“他對我說他妻子死了。”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畫了個十字。
“願她進天國,”她細聲說,“她本來是個輕薄女子——以後就別提吧。原來他成了鰥夫?我看出來了,他倒是個能幹角色。一個老婆害死了,又來找另一個。樣子裝得如此老實的呢!侄孫女,我可實話告訴你,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年輕的時候,姑娘家幹這種勾當可是要吃苦頭的。你別生我氣,我的天;隻有笨蛋才為真話生氣。今天我已吩咐拒絕接待他。我喜歡他,但在這件事上永遠不會原諒他。你想,一個鰥夫!給我水。至於你沒有讓潘申得逞,為這一點我要說你做的好;隻是不許再在夜裏和這號人坐在一起,和男人坐在一起;您不是想要了我這條老命吧!我可不是任何事都忍得下去的——我也會咬人……這個鰥夫!”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走了。麗莎便坐在角落裏哭起來。她心裏感到難過;她不該受到那番侮辱。她的愛情稱不上是一種歡樂:從昨晚以來她已是第二次哭泣。她心中剛剛產生那種新的、意想不到的感情,她就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她那深藏心底的秘密就被人看破!她感到既羞恥,又難過,又痛心,然而她心中既無疑慮,也無恐懼——而拉夫列茨基對她來說則是如此珍貴。在沒有弄清自己的感情時,她曾猶豫不決;可是經過那次會麵,在那次親吻以後,她已堅定了信念;她知道她在愛,而且愛得真誠,不是在演戲,和他緊緊地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因而不怕威脅;她感到外力是無法割斷這種關係的。
39
當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接到通報得知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來到時,心裏確實很緊張;她甚至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接待她:她擔心傷了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的自尊心。最後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這有什麼,”她忖道,“畢竟她也和我們沾點親。”於是在椅子裏坐定後對聽差說:“有請!”過了一會兒門開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邁著勉強聽得見的步子,迅速走近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身前;她沒讓她起立,雙膝一屈,好像就要跪倒在她麵前。
“真是太感謝你了,姑媽,”她開始用細而動人的聲音操著俄語說,“多謝;我沒有想到您對我如此寬容;您像天使一般仁慈。”說完這些話,她把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一隻手握住,輕輕地在戴著淺紫色手套的手裏握緊了,討好地將它湊到緋紅、飽滿的唇上。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看見這麼漂亮、衣著迷人的女人幾乎要跪在她膝下,完全沒了主見,她不知拿她怎麼辦:她既想把手抽回來,又想讓她坐下,還想對她說幾句親切的話語。最後她微微站起身,在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光滑芳香的額上吻了一下。這一吻使得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全身變得軟弱無力。
“您好,bonjour,”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當然我沒想過……不過,我見到您還是很高興。您明白,我親愛的,夫妻之間的事我是管不了的……”
“我的丈夫很好,”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打斷她說,“全是我一個人的錯。”
“這是非常值得稱讚的感情,”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回答說,“非常。您來這多久了?見著他了嗎?對了,請坐下。”
“我昨天剛到,”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溫順地在椅子裏坐下,回答說,“我見著費奧多爾·伊凡內奇了,我跟他已經談過了。”
“哦!那麼他怎麼說?”
“我擔心我的突然到來會引起他發脾氣,”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繼續說,“但是他沒有拒絕我見他。”
“也就是說,他沒有……對,對,我懂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道。“他是看上去有點暴躁,其實心腸很軟的。”
“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沒有原諒我;他不願把我的話聽完……不過他心地那麼善良,把拉夫裏基給我作為住處。”
“啊!那是座很好的莊園!”
“我明天去那裏,為了服從他的意誌。但是我認為我有義務先來拜訪您。”
“非常,非常感謝,我的親愛的,親戚嘛不管什麼時候都應當記得的。您知道嗎,您俄語說得那麼棒,我真驚奇呢。C'est étonnant。”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歎了歎氣。
“我在國外待得太長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這我清楚。不過我的心永遠屬於俄國,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祖國。”“對,對,是最好的。但是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做夢也沒想到您會……不過請相信我富有經驗:La patrie avant tout。啊,讓我看看,您那披風真迷人。”
“您喜歡?”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利索地解下披風。“這件披風很簡樸,出自madame Baudran的手工。”
“我一眼就能看出來。Madame Baudran的手工……樣子多好,多夠味兒!我相信您肯定帶了很多好東西回來。我倒想開開眼界。”
“我的全部化妝用品你可以隨便用,我親愛的姑媽,要是您允許,我可以拿些給您的女仆看看。我從巴黎帶回來一個女仆——針線做得很好!”
“您心地很好,我的親愛的。不過說實在的我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用責備的口吻重複她的話。“如果您不想讓我難過,請盡管吩咐,就像對待自己的東西一樣。”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聽得全身都興奮起來了。
“Vous etes charmante”她說。“您為什麼不摘下帽子、手套?”“怎麼?我可以嗎?”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問道,同時顯出很受感動的樣子,輕輕交疊起雙手。
“不用說,您得和我們一起午餐,我希望。我……我要把您介紹給我的女兒。”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猶豫了一會兒。“算了吧!”她想道。“她今天好像不太舒服。”
“哦,ma tante,你真是擁有一副好心腸!”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感歎道,說著拿手帕去擦眼睛。
小廝進來通報蓋傑奧諾夫斯基到。饒舌老手走進門來,又是鞠躬,又是微笑。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把他介紹給自己的女客。一開始他頗有點不知所措,但是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對他的態度既有點弄情賣俏,又有點畢恭畢敬,使他耳根發熱,於是又恢複阿諛奉承,溜須拍馬的本性。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聽著時不時地微露笑容,漸漸地她自己的話匣子也打開了。她簡單介紹了巴黎,自己的旅行,也介紹了巴登;她兩次引得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大哭不止,每次在說過後總是要歎上一口氣,仿佛心裏在責備自己不該在此刻還有歡樂情緒,她請求允許她把阿達帶來;她答應帶一小瓶新英國香水:Victoria's Essence給女主人,當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同意接受這瓶香水時,她興奮得像孩子一樣;她回憶起第一次聽到俄羅斯的鍾敲響時自己的感受,於是哭了幾聲:“這鍾聲深深地紮進我的心房。”她說。
這時麗莎進來了。
早晨當她讀到拉夫列茨基的字條時,她嚇得如置冰室,從那一刻起她已做好和他妻子見麵的準備;她預感自己會見到她。為了懲罰如她所說的自己那有罪的希望,她決定直麵她。命運的突然轉折從根本上使她受到震撼;她的臉龐迅速消瘦了,但是她一滴眼淚也沒流。“活該!”她好不容易克製住內心那苦澀、不祥而使她自己也害怕的衝動,激動地想。“對,要走過去見她!”當她知道拉夫列茨基夫人來訪時,她就這麼想,所以就去了……她久久站在客廳門口,不知是否應該開門。“我在她麵前是有罪的”,跨過門坎時這種心思占據了她的心頭,強製自己看了她一眼,露出虛偽的笑容。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一看見她就迎著走上前來,在她麵前輕輕地欠了欠身,依然那麼畢恭畢敬。“請允許我自我介紹,”她討好地說,“您的媽媽對我那麼寬厚仁慈,所以我希望您也……能如此。”她說出這後一句話時,她那臉部的表情、狡黠的笑容、做作的動作,她那衣服、整個身軀,都使麗莎非常反感,所以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強迫自己向她伸出了手去。“這位小姐看不起我,”她在緊緊握住麗莎冰冷的手指時想道,一麵回過頭去對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輕輕說:“Mais elle estdelicieue!”麗莎的臉微微地紅了;她聽出這句稱讚她的話裏有嘲弄、羞辱的意思,但是她決定不在乎這些,就在窗前坐下繡花了。這時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仍然不讓她安寧:走到她跟前,誇她的趣味高雅,技藝精湛……麗莎的心劇烈地、病態地跳動起來:她艱難地控製住自己,在椅子上坐住了。她仿佛感到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已經知道真相,正在暗自慶幸自己的勝利,正在取笑她。幸好蓋傑奧諾夫斯基和她說起話來,轉移了她的注意。麗莎一麵低頭繡花,一麵偷偷地觀察她。“這個女人,”她想道,“他曾經深愛過。”然而她立刻把腦子裏關於拉夫列茨基的念頭驅逐了;她擔心自己失控,她覺得一陣輕微的暈眩。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開始談音樂。
“我聽說了,親愛的,”她開始說,“您鋼琴彈得超級棒。”
“我很久沒彈過琴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慢慢地坐到鋼琴前麵,回答說,一麵快速地用手指在鍵盤上抹了一下。“請選一隻曲子吧!”
“隨便都行。”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熟練地彈了赫爾茨的一首精彩、難彈的練習曲。她的精力和活力都是無限的。
“此曲隻應天上有啊!”蓋傑奧諾夫斯基大為讚歎。
“果然是不同凡響啊!”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說句真心話,”她第一次稱呼她的名字,“您叫我大開眼界;您真得舉辦一個音樂會。我們這裏有一位音樂家,一個老頭,德國人,脾氣古怪,很有學問;她給麗莎上音樂課;他準會為你發狂的。”
“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也是音樂的行家?”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稍稍轉過頭去看了看麗莎問。
“是啊,她彈得還行,也喜愛音樂,不過在您麵前就不值一提了?這裏還有一位年輕人;您和他才應當認識認識。這個人就內在氣質而言是個演唱家,曲也寫得很棒。隻有他一個人能夠公平而全麵評價您的水平。”
“年輕人?”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說。“他是個怎樣的人?是個窮人?”
“瞧你說的,他是我們這兒的第一風流才子呢,不隻我們這兒,et à Petersbourg,整個彼得堡。宮廷侍從官,上流社會的寵兒。您也許聽說過他:潘申,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他是因公務而在此暫住……未來的大臣!”
“為什麼說他是演唱家?”
“他的內在氣質使他像演唱家,待人溫和熱情。您會與他碰麵的。這一陣子他常到我家來;我邀請他參加今天的晚會。”“我希望他會來。”瑪麗婭·德米特衛耶芙娜短短地歎了口氣,淡淡地苦笑一下說。
麗莎明白這苦笑的代表著什麼;可是她顧不上這一點。
“他還很年輕?”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又問道,語調有點變了。
“二十八歲,而且具有迷人的外表。Un jeune hommeaccompli。”
“可以說是一個標準的年輕人。”蓋傑奧諾夫斯基指出。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突然彈起施特勞斯的一首熱鬧的圓舞曲,樂曲的開頭是強烈而急促的一串顫音,使蓋傑奧諾夫斯基愣了一下;彈到剛好一半時,她突然轉入沉鬱憂悶的旋律。最後又以《露奇雅》的詠歎調結尾:“Fra poco……”她意識到輕鬆歡快的樂曲和她的境遇不大相配。《露奇雅》的詠歎調裏富有感情的音符都用了加強音,這曲子使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深受感動。
“多麼沉重的內心感受啊!”她悄聲對蓋傑奧諾夫斯基說。
“此曲隻就天上有啊!”蓋傑奧諾大斯基重複說,於是抬眼望著天空。
午餐時間已到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下樓時餐桌上已擺好了湯。她對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態度很漠然,對她的討好也愛理不理,也不正眼看她。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很快意識到,和這個老太婆沒有緣份,就不再和她搭腔了。然而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對待自己的女賓卻越發親切可人了;姑姑的失禮讓她很氣憤。不過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並非隻對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視而不見,她對麗莎也如此,雖然她那雙眼睛炯炯有光。她坐著像個石頭人,臉色黃裏透著白,緊閉著嘴,什麼也沒有吃。麗莎看上去很平靜,事實上的確如此:她心靜如水。出現在她身上的是一種毫無知覺的狀態,一個被判決的人的毫無知覺狀態。午餐時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很少說話:她似乎又怯弱起來,一種輕輕的憂鬱表情掛在她的臉上。隻有蓋傑奧諾夫斯基高談闊論,活躍著談話的氣氛,雖然他不時膽怯地望望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幹咳一兩聲——每當有她在場而他將要說謊話時他總要幹咳,不過她沒有打亂他,沒打斷他的話。午餐後才發現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還是打撲烈費蘭斯牌的好手。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對她喜愛的不得了;她甚至已經心軟起來,暗自忖道:“可見費奧多爾·伊凡內奇該傻得可以,竟然不能理解這樣一個女人!”
她坐下來跟她還有蓋傑奧諾夫斯基一塊打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說麗莎臉色很難看,說不定是頭痛了,便把她帶到了樓上。
“不錯,她頭痛得厲害,”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轉著眼珠,對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說。“我也常有這種偏頭痛……”
“您請接著說!”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回答。
麗莎走進姑婆的房間,全身一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長久地凝視著她,輕輕在她麵前跪下——還是那麼沉默不語,開始依次親吻她的雙手。麗莎向前俯下身子,臉部泛起紅暈——哭了起來,但也不扶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起立,也不把自己的雙手抽回來:她覺得她無權抽回這雙手,無權妨礙老太太表示自己的悔恨、同情以及為昨天晚上的事請求她的寬恕。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對這雙可憐、蒼白、無力的手吻個沒完,——眼淚默默無聲地從她眼眶裏淌下來,也從麗莎的眼眶裏淌下來。小貓馬特羅斯在寬大的安樂椅上一個織長襪的線團邊打呼嚕,燈盞橢圓形的火苗在聖像前麵微微地顫動,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在隔壁房門後靜靜地站著,拿著卷成一團的小方格手絹也在偷偷地擦眼淚。
40
此時,樓下的客廳裏正在打撲烈費蘭斯;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贏了,心情很好。仆人進來通報了潘申的到來。
紙牌從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手中掉落下來,她在坐椅裏不安的扭動著;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半帶著冷笑冷眼旁觀,接著把目光投向門口。潘申出現在門口,身穿黑色燕尾服,鈕扣一直扣到上麵,領間豎著高高的英國式衣領。“接到邀請前來對我來說是很難過的一件事,不過您看到我還是來了。”這就是他那毫無笑容、剛剛刮過的麵部表情所要傳達的意思。
“請進,伏爾台馬爾,”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驚呼道,“以前您來是不用通報的!”
潘申隻用目光對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話作了回答,接著非常有禮地向她一鞠躬,但是沒有走近前去吻她的手。她把他介紹給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他後退一步,以同樣的禮節向她一鞠躬,但帶有優雅和欽佩的成分,然後在牌桌旁坐下。撲烈費蘭斯不久便結束了。潘申問起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在得知她不太舒服後,便表示遺憾。後來他和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交談起來,以一個外交家的姿態字斟句酌,一字一頓地說話,恭恭敬敬地聽她說完每一句答話。然而他那鄭重其事的外交家語調,對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一點作用也沒有,她也毫不領會。相反,她快樂地注視著他的臉,說話沒什麼顧慮,她那細細的鼻孔仿佛是由於強忍的歡笑而輕輕地翕動著。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稱讚她才藝絕倫,潘申盡衣領所許可的程度,低頭表示告訴,說他“事先早就對此確信不疑,”——於是把話題轉到梅特涅身上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眯起自己嫵媚柔美的眼睛,低聲說:“可您也是一位演唱家,unconfrère,”接著用更低的聲音說:“Venez!”說著朝鋼琴方向點了一下頭。就是這不經意間說出的“Venez!”像有魔法似的,立馬對潘申起了作用。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被丟開了;他微微一笑,活躍起來,解開了燕尾服的扣子,連連說:“我算什麼演唱家,瞧您說的!倒是您,我聽說過,才是貨真價實啊!”說著跟隨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向鋼琴的方向走去。
“讓他唱一首浪漫曲——就是《雲海蒼茫》那首。”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大聲說。
“你可以嗎?”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明亮敏銳的目光直逼著他說道。“請坐下。”
潘申開始推辭。
“請坐下。”她不依不撓的拍著椅子背重複說。
他坐下,咳一下清清嗓子,拉開領口,把一曲浪漫的曲子唱了出來。“Charmant,”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說,“您唱得好極了,vousavezdustyle,請再唱一遍吧!”
她圍繞鋼琴走了一圈,正麵對著潘申站住。他重新唱了一遍浪漫曲,使聲音帶有矯揉造作的顫音。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專注的看著他,兩肘靠在鋼琴上,那雙白皙的手保持在和嘴唇相同的高度。潘申唱完了。
“Charmant,charmant idèe,”她以一個行家堅定的語調平靜地說道。“請告訴我,您是不是為女聲(mezzo—soprano)寫過什麼?”
“我幾乎什麼也沒有寫,”潘申回答說,“就是這也隻是信手塗鴉罷了……莫不你也唱歌?”
“唱。”
“哦!那就給我們來一曲吧。”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用手撩開披在緋紅的臉上的頭發,抖了抖腦袋。
“咱們倆的聲音應該相互配合一下,”她向著潘申說,“咱倆唱個二重唱吧,你知道盼son geloso或la ci darem或Mira la bianca luna?”“我從前曾經唱過Mira La bianca luna,”潘申回答,“但是都不記得了。”
“沒關係,咱們先輕聲試一遍。你附和著我。”
瓦爾瓦拉坐到鋼琴前。潘申站在她身邊站定,他們輕輕唱著二重唱,有幾次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糾正了他,接著才大聲唱起來,兩次重複唱了:Mira la bianca lu……u……una。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的聲音失去了清脆,但她巧妙地把他掩飾住了。潘申起先有點放不開,稍有點跑調,後來進入了高潮,當他唱得無可挑剔時,他就顫動雙肩,搖晃整個身軀,不時舉起一隻手,儼然一個名副其實的歌唱家。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彈奏了兩三首塔爾貝格的小曲,賣弄風情地“吟”了一首法國詠歎調。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快樂已無法用語言表達;她幾次想差人去把麗莎叫來。蓋傑奧諾夫斯基也不知說什麼好,隻是一味搖頭。然而他突然打了個哈欠,忙用手把嘴巴捂住。這一個哈欠卻沒有逃過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的目光,她突然轉身背對著鋼琴,說:“Assez de musique comme a;咱們還是聊會天吧。”說著把兩手叉了起來。“Oui,assez de musique,”潘申愉快地說,於是同她聊了起來——聊得熱烈、輕鬆,用的是法語。“完全跟在巴黎有身份人家的沙龍裏一樣,”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聽著他們溫雅柔和、婉轉動聽的語言,心裏想到。潘申感到心滿意足,他兩眼放光,笑容長掛在臉上;起先,當他和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兩人的目光相遇時,他還用手摸一摸臉,把眉頭皺一下,後來幹脆把她拋棄了,完全沉醉於那種一半是上流社會、一半是藝術家的海闊天空的閑聊之中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表現得像個哲學家,對什麼話她都能對答如流,而且從不猶豫,從不遲疑,由此可見,和各色各樣的聰明人談話,在她是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事。她的全部思想和感情都圍繞著巴黎轉。潘申談到了文學:原來她和他一樣,也隻讀清一色的幾部法國作品:喬治·桑使她憤怒,巴爾紮克雖然她不太喜歡,但是她卻尊敬他,她把蘇和斯克裏布看作體察人心的大家,對仲馬和費瓦爾推崇備至;她在心裏更喜歡波爾·德·科克,可是嘴上隻字不提他的名字。其實她對文學並沒有多少興趣。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巧妙地避開了即使可能間接涉及她處境的一切話題。對於愛情她隻字未提;相反,對於有關縱情作樂的風流韻事,她表現得很反感,顯得掃興和缺乏熱情。潘申則予以反駁,她也不同意他的反駁……然而當她嚴厲的發表一些譴責性的詞句時,這些詞句聽起來是那麼溫和、柔順,她的眼睛也在說話……至於這雙迷人的眼睛究竟在說什麼話——那卻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真是怪事!不過那決不是疾言厲色、指代不清的話語,而是甜甜蜜蜜的低聲絮語。潘申試圖摸透那眼神所透露的信息,試圖讓自己也用眼睛說話,然而他感到力不從心。他意識到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作為國外交際場上的老手,比他略勝一籌,也正是如此,他才難以駕馭自己。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有一個習慣,在談天時要輕輕地觸碰對方的袖子。這些不經意的觸性使潘申神魂顛倒。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有一種本領,很快能跟人一談即合;還沒有過兩個小時,潘申覺得他們好像已相識一輩子,而麗莎,正是那個他至今仍然愛著,昨天夜間還向她求婚的麗莎,早已消失不見了。茶端上來了。談話變得更加自由自在。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按鈴叫來小廝,吩咐他轉告麗莎,如果她的頭不怎麼疼了的話,就到樓下來一趟。潘申聽到麗莎的名字,就開始談論起自我犧牲精神,議論誰更有犧牲精神,——是男人還是女人。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頓時變得激動,開始說服別人相信女人更能犧牲,揚言這一點很容易就能證明,她說話前後矛盾,最後以一個不恰當的比喻結尾,結束了講話。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拿起樂譜,遮住半邊臉,俯身向著潘申的一邊,一麵嚼著餅幹,嘴上和目光裏帶著平靜的笑容,一麵小聲說:“Elle n'a pas invente la poudre,1a bonne dama。”潘申驚了一下,對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的放肆驚訝不已。可是他沒有領會這句意外的偶吐真言蘊藏著對他本人的多少蔑視,他竟把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對他的種種好全都忘得幹幹淨淨,也帶著同樣的微笑,用同樣的聲音(真是不幸的人!)回答道:“Je crois bien”,甚至不是“Je crois bien”,而說成“J'crois ben!”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向他投去親密的目光,站起身來。麗莎進來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想勸住她,卻沒有成功:她已下決心經受考驗,直至最後。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和潘申一同迎上前去,潘申的臉上又現出以往那種外交官式的嚴肅表情。
“您身體好些了嗎?”他問麗莎。
“我現在好一點了,謝謝。”她回答。
“我們在這裏彈了幾支曲子,唱了一會兒歌,可惜您沒能聽見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唱歌。她唱得動聽極了,en artiste consommèe。”
“請到這兒來,machere。”是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聲音。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馬上像小狗一樣聽話地走到她跟前,在她腳邊的一張小凳上坐下。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把她叫過去是為了讓女兒和潘申有獨處的機會,即使一會兒也好:她心裏還暗自期盼著女兒回心轉意。此外,她腦子裏想到了一個她必須一吐為快的想法。
“您知道嗎,”她低聲對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說,“我會盡自己的努力想使您和您的丈夫行政機關合好,不能擔保成功,不過試一試。他對我,您要知道,非常尊重。”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慢慢地抬眼望著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又手優雅的交疊起來。
“您真是我的福星,matante,”她用哀傷的聲音說,“我不知道要如何感謝你的好心;可是我在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麵前過犯下了大錯,他不會原諒我的。”
“難道您……真的……”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出於好奇心的驅使正要發問……
“請別問我,”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打斷她的話,把頭低了下去。“我當時太年輕,太單純……不過我不打算為自己開脫。”
“還是那句話,為何不試一試呢?請不要回答,”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道,說著想拍拍她的麵頰,但是望了望她的臉色,又不敢了。“柔柔弱弱的,”她想道,“可確實是一個交際場上的老手啊。”
“您身體不好?”這時潘申問麗莎。
“是的,我不舒服。”
“我理解您。”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後他說。“是的,我理解您。”
“怎麼?”
“我理解您。”潘申很鄭重地說,他簡直不知如何表達才好。
麗莎窘迫起來,後來又想道:“但願如此!”潘申露出詭秘的神色,不說了,目光嚴峻地望著旁邊。
“可是十一點的鍾聲好像已打過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
客人們聽出了這句話的意思,於是告辭。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應邀來吃明天的午餐,並把阿達帶來。蓋傑奧諾夫斯基坐在角落裏都快睡著了。這時自告奮勇,送她回家。潘申禮貌地向大家一一鞠躬,而在台階上他一麵安頓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坐進馬車,一麵握了握她的手,在她後麵大聲喊道:“Au revoir!”
“一個叫人動心的女人,”五等文官把她送到家後在回寓所的路上想道,那裏他的仆人正拿著一瓶樟腦搽劑等他,“好在我是個品行端正的人不會輕易地被她給迷住……”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坐在麗莎床頭通宵未眠。
41
拉夫列茨基在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呆了一天半,差不多一直在郊外遊蕩。他不能在一個地方停太長時間:愁悶侵蝕著他的心。他被那無休無止的激情折磨著,並對此毫無辦法。他回憶起回到鄉下第二天充滿他心靈的那種感情;回憶起自己當時的意圖,於是恨恨地生起自己的氣來。隻有對幸福的渴望才能使他擺脫那種責任感。“看來米哈列維奇說得對,”他思忖道。“你想第二次體驗生活的幸福,”他對自己說,“但是你忘了,即使它隻光顧一次,那也是一種奢侈,一種不應得到的賞賜。它是有缺陷的,它是虛假的,你將會如此說。那你拿出你對完美的、真實的幸福的權利來!你回頭瞻望,你周圍誰有誰怡然自得、飽嚐幸福?你看一個農民趕車去割草,也許他倒滿足於自己的命運……那又怎樣呢?你想和他交換嗎?你想一想自己的母親:她的要求是多麼渺小,她的命運又有何結果?你對潘申說回到俄國是為了耕耘土地,看來當時隻是信口開河。到了這把年紀你趕回來是為了追逐女孩子。你聽到獲得自由的消息,便奮不顧身、置一切於不顧跑去追逐了,就像小孩子追逐蝴蝶一樣……”在他沉思默想的過程中,眼前不斷浮現出麗莎的麵容。他努力想撇開這個形象,仿佛要撇開另一個縈回不去的形象,撇開別的一些安詳而狡黠、漂亮而可憎的麵容。安東老人發現老爺心情很不好。老人多次暗自歎息,有時站在門外,有時已經到了門口,終於他快步走到他跟前,建議他喝點兒熱的湯水。拉夫列茨基對他大聲訓斥,叫他出去,後來又當麵向他道歉,但這一著叫安東更傷心。拉夫列茨基在客廳裏著覺得不自在,他一直覺得曾祖父安德烈從畫布上鄙夷地瞧著精神頹廢的不肖子孫。“唉,你這個人!還在淺水裏遊呢!”——他那扭歪的嘴似乎在這樣說。“莫非,”他想道,“我連自己都不能駕馭,讓這樣的……小事給嚇住了?”(在戰場上受重傷的人總把自己受的傷叫作“小事一樁”。一個人如果不自欺欺人,他在世上就活不下去。)“我是否真的是個毛頭小子?是啊,終生幸福的機會已經在我眼前,幾乎已握在手中,但是它卻一下子消逝了。這種情況在賭博中也存在——隻要把賭輪稍稍轉過一點,窮光蛋也許頓時成了百萬富翁。不是自己的終究得不到——於是一切都結束了。我要挺過去,同時要迫使自己保持沉默。好在我第一次把握住了自己。我幹嗎要逃跑,我幹嗎坐在這裏,像鴕鳥把腦袋藏在灌木叢裏似的?正麵麵對不幸就害怕——真可笑!”
“安東,”他高聲叫起來,“你叫他們趕快給我備馬車。”“對,”他又忖道,“應當保持沉默,應當嚴格控製好自己……”拉夫列茨基如此這般地思忖著,竭力排遣心頭的苦悶,然而這愁苦太深沉,太強烈了。阿普拉克謝婭與其說是老年昏聵,倒不如說嚐盡了各種滋味,連她也搖搖頭,憂傷地目送拉夫列茨基坐進馬車向城裏駛去。馬匹在奔跑,他一動不動,正襟危坐,目不定地望著前方的道路。
42
昨天晚上麗莎給拉夫列茨基留下了條子,讓他傍晚到他們家去。但是他先回到了自己的寓所。他在家裏既沒有見到妻子,也沒有見到女兒。從傭人口中獲知她帶女兒到卡裏金家去了。這個消息使他既吃驚又氣憤。“看樣子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是打定主意不讓我有好日子過了。”他心裏十分激動,這樣恨恨地想。他開始在屋裏打轉,不斷把碰到的兒童玩具、書籍、婦女用品扔掉,踢掉。他叫來茹斯汀,吩咐她把這堆“廢物”扔掉。“Oui,monsieur,”她裝著鬼臉回答說,開始收拾房間,一麵優雅地俯下身去,每一個動作都讓拉夫列茨基感到她在把他當作一頭發瘋的狗熊。他恨恨地望著她那年老色衰但魅力不減,半諷半嘲的巴黎女人的臉,望著她那白色的袖套、絲質的圍裙和輕便包發帽。實在忍無可忍地他終於把她打發走,經過長時間的徘徊(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尚未回來)以後,他決計上卡裏金家去,但不是去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那裏(他可說什麼也不會到她的客廳、到他妻子正待在那兒的客廳裏去的),而是去見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他記得從女仆們進出的後門有一道樓梯通向她的房間。拉夫列茨基就這麼做了。算他走運:他在院子裏碰見舒羅奇卡,她就帶他去見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他看到了她,和往常不同,隻有她一個人在。她坐在角落裏,沒戴帽子,佝僂著腰,兩手交叉在胸前。見到拉夫列茨基老太太顯得很慌亂,她敏捷地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打轉,似乎在尋找自己的帽子。
“啊,原來是你,是你,”她說道,故意逃避他的目光,忙亂著。“對,你好!怎麼樣?怎麼辦?昨天你去哪兒了?是啊,她來了,是的。對,應該這樣……不論怎麼樣。”
拉夫列茨基在椅子上坐下。
“對,坐下,坐下,”老太太繼續說。“你直接上樓了!好,不錯,當然應該是這樣,興許是這樣?你看我來啦?謝謝。”
老太太停了一會沒再說話。拉夫列茨基不知該和她說些什麼。不過她理解他。
“麗莎……對,麗莎剛剛還在這裏,”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繼續說道,一麵把手提包的帶子係上又解開。“她身體不舒服。舒羅奇卡,你在哪兒?過來,我的天呀,你怎麼就不能安靜的待會?我的頭也很疼。說不定這是讓歌聲和琴聲給折騰的。”
“什麼歌聲,姑媽?”
“不是嗎,剛剛還在唱呢,照你們的說法叫啥來著,對,二重唱。都是意大利語,嘰嘰喳喳的,簡直就是喜鵲叫。隻要一彈唱起來,心都給煩死了。潘申,還有你那位。他們這麼快就搭上了:簡直像親人一樣,一點都不拘束。可也是,就算狗也得給自己找個窩。好在人家不驅逐她,不會死無葬身之地。”
“不管怎麼樣,說真的我沒想到會有這一出,”拉夫列茨基回答說,“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呀。”
“不,我的心肝,這不叫勇氣,叫會盤算。上帝保佑她!聽說你讓她到拉夫裏基去住,是嗎?”
“是的,我把莊園給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
“要錢了嗎?”
“眼下還沒要。”
“看著,不會很久的。現在你才讓我看清楚。身體好嗎?”
“還行。”
“舒羅奇卡,”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突然叫起來,“你去對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說,不,問問她……她現在是在樓下嗎?”
“在樓下。”
“那好,你就問問她,說她把我的書放在哪裏。她就會明白的。”
“唉。”
老太太又忙亂開了,開始拉開抽屜櫃裏的一隻隻抽屜。拉夫列茨基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忽然傳來上樓梯輕細的腳步聲,隨後麗莎走了進來。
拉夫列茨基起身向她鞠躬。麗莎在門邊站定。
“麗莎,麗索奇卡,”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慌亂地說,“你把我的書,書放哪兒去啦?”
“什麼書呀,姑奶奶?”
“就是書嘛,我的天哪!其實我也不是叫你……嗯,反正都一樣。你在樓下幹什麼?費奧多爾·伊凡內奇來了……你的頭疼好了吧?”
“沒什麼。”
“你總是說沒什麼。樓下在做什麼呢?還在彈琴?”
“不,現在在打牌呢。”
“嘿,她倒好,樣樣都在行。舒羅奇卡,我看你想去花園玩玩了,走吧!”
“不,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
“別嘴硬了,去吧。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一個人到花園去了,你去陪陪她。對老太太可要尊重些。”舒羅奇卡走了。“我的帽子哪去了?放哪兒去了,真是!”
“讓我幫你找找吧。”麗莎說。
“坐下,坐下。我自己的腿還沒掉呢。說不定,在我臥房裏。”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斜過眼去瞟了一下拉夫列茨基,便走了出去。她離開時門是開著的,但是突然回來把門帶上了。
麗莎靠在椅子背上,平靜地抬起雙手把臉捂住,拉夫列茨基還是站在原地。
“我們就這樣地碰麵了。”他終於說。麗莎把手從臉上拿開。“是的,”她低聲地說。“我們很快就受到了懲罰。”
“懲罰?”拉夫列茨基說,“為什麼您要到受懲罰?”
麗莎抬起眼睛望著他。那雙眼睛流露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恐懼:那雙眼睛看起來暗淡無光。她臉色蒼白,微微開啟的雙唇同樣蒼白無力。
拉夫列茨基的心出於憐憫和愛情而顫動了一下。
“您給我的條子上寫著:一切都結束了,”他低聲說,“是的,還沒來得及開始,就都結束了。”
“應該忘記這一切,”麗莎說,“您來了我很高興;我想給您寫信,但是麵對麵把話說清楚更好。隻是應該快一點利用這幾分鍾。我們兩個人都還有自己必須改選的義務。您,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應該和您的妻子和解。”
“麗莎!”
“我求您這樣做,隻有這一點可以平息……已經發生的事情。您想一想——就知道我是對的。”
“麗莎,看在上帝份上,你的要求我做不到。我很願意遵從你的吩咐,可是現在不能同她和解!……我可以一切照辦,我可以把什麼都忘了,可是我不能逼迫自己的心……對不起,這太殘忍了!”
“我沒有強迫您;如果您做不到,可以和她分居,但是要與她和解。”麗莎回答他,又用雙手捂住了臉。“您想想自己的女兒,就算為了我您就這麼做吧!”
“好,”拉夫列茨基咬牙說出這句話,“我會這樣做的,為了你;我這算是履行自己的義務。可是您,——您的義務是什麼呢?”
“這我很清楚。”
拉夫列茨基猛然一驚。
“您想嫁給潘申了吧?”他問。
麗莎勉強笑了一下。
“哦,不!”她說。
“啊,麗莎,麗莎!”拉夫列茨基悲歎道,“原來我們有多幸福!”
麗莎又望了他一眼。
“你應該有體會,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幸福不是由我們決定,而是上帝決定的。”
“對,由於您……”
通隔壁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手裏拿著帽子走了進來。
“我找了好久,”她站在拉夫列茨基和麗莎中間,說道。“是我自己放錯地方。這就叫上年紀了,要命!不過年紀輕也不見得什麼都好。怎麼,你準備自己帶你老婆去拉夫裏基?”她轉過身對著費奧多爾·伊凡內奇,補充說。
“帶她去拉夫裏基?我?我不知道。”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後他說。
“你不下樓去嗎?”
“今天——不。”
“也好,隨便你吧。可是麗莎,我想你得下樓去吧。哎呀,天啊,我忘了喂我的紅腹雀了。你們在這兒等一會吧,我馬上就……”
於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又跑了出去,帽子也沒有戴。
拉夫列茨基迅速走到麗莎跟前。
“麗莎,”他哀求道,“我們要永遠分別了,我的心都碎了,請把您的手伸給我告別吧。”
麗莎抬起了頭。她那疲憊不堪、毫無神采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不,”她猛然說,同時抽回了已經伸出的手,“不,拉夫列茨基(她第一次這樣稱呼他),我不能把我的手給您。還有什麼必要呢?請走吧,我求您。您知道我愛您……是的,我愛您,”她鼓足勇氣補充說,“可是不……不。”
於是她拿手帕捂住嘴。
“那麼請把這塊手絹給我吧。”
門吱呀一聲……手帕沿麗莎的膝頭滑了下來。在它飄向地麵的一刹那拉夫列茨基一把接住了,迅速塞進衣服口袋裏,他轉過身,眼光正好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相遇。
“麗莎奇卡,我覺得你媽在叫你。”老太太說。
麗莎立即站起來走了。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又坐在角落裏,拉夫列茨基開始和她道別。
“費佳。”她突然說。
“怎麼了,姑媽?”
“你是個誠實的人嗎?”
“啊?”
“我問你:你是不是一個誠實的人?”
“也許是吧。”
“嗯。那你要向我保證你是個誠實的人。”
“好吧我保證。但是為什麼要我這麼做呢?”
“我當然明白為什麼。不過,我的老兄,你並不傻,想想看就會明白為什麼我這樣問你。現在嘛,再見啦,老兄。多謝你來看我,不過,費佳,你可要記住自己說過的話,還有,來親我一下。哦,我的寶貝,我看得出來,你心裏很不好受。可是誰都不好過啊。以前我常常非常羨慕蒼蠅:我想,看,世界上它最快活;可是有一天夜裏我聽見蒼蠅在蜘蛛爪子裏發出哀鳴——,我想,不,連它們也有失意的時候。誰也沒辦法,費佳。無論如何你說的話還是得記住。走吧。”
拉夫列茨基從後門樓梯走出去,他快要走到大門口了……聽差追上了他。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讓我請您去見她。”他向拉夫列茨基報告說。
“兄弟,你轉告她現在我不想……”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正要說下去。
“她老人家吩咐我一定要請到您,”聽差繼續說,“還讓我告訴您,隻有她老人家一個人在。”
“家人不在嗎?”拉夫列茨基問。
“應該是吧。”聽差回道,笑著看他。
拉夫列茨基沒辦法了,隻好跟著聽差走了。
43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獨自坐在自己書房裏一張伏爾泰椅上,嗅著香水。她旁邊的小桌上放著一杯橙花水。她有些激動不安,好像大幕要拉開似的。
拉夫列茨基走進來。
“您想見我。”他冷淡地鞠一躬說。
“是的,”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回答說,喝了一口水。“我知道您剛才去見姑媽了。我讓人請您來我這兒:我得和您談談。請坐,”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喘了一口氣說。“您知道,”她繼續說,“您的妻子剛才在這裏。”
“這我知道。”拉夫列茨基說。
“哦,是的,沒錯,您的妻子來過了,而且我接待了她。這就是現在我打算向您講的,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我,托上帝的福,總是受到別人的尊重,我做事很有分寸。雖然我也想到您會不高興,但是我怎麼好意思讓一個婦女吃閉門羹呢,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她畢竟是我的親戚——由於您的關係:您要替我想想,我有什麼權利將她拒之門外呢,——您說對不對?”
“你多慮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拉夫列茨基回答說。“您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我並不生氣。我壓根不想剝奪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與熟人見麵的機會。今天我沒來見您隻是因為我不想和她見麵。——就這樣。”
“啊,聽您這麼說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費奧多爾·伊凡內奇,”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大聲說,“我就知道您善解人意。至於我的擔心麼,這也不過分:我是女人,也是母親。而您的夫人……當然我不能評論您的家事——這我也對她本人講清楚了。但是她是那麼可愛的一位太太,她總能帶給人歡樂。”
拉夫列茨基冷笑一聲,玩弄起帽子來。
“我還想和您說件事,費奧多爾·伊凡內奇,”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趁勢靠近他,接著說,“您真應該看看她那樣子,是那麼溫順,對人畢恭畢敬!唉呀,這真叫人感動。要知道她是怎麼談論您的!她說:您就是個天使,不是凡人,一切都是她的錯,她不會說別人。是的,她就是用天使形容您的。她真是悔青了腸子……說實話,我還沒見過這麼後悔的!”“可是,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拉夫列茨基說,“請允許我問一句:聽說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在您這兒唱了歌;在她後悔萬分的時候她還唱了歌——難道說?……”
“哎呀,您誤會了!她唱歌和彈琴隻是為了我,因為我逼著她這樣做的,我幾乎是命令她的。我看到她心裏難過,太傷心了,我就想設法讓她散散心,——而且我聽說了,她是個了不起的天才!好啦,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她已經完全垮了,您可以問問謝爾蓋·彼得羅維奇;一個萬分沮喪的女人,tout—à—fait,您仍不肯寬恕她嗎?”
拉夫列茨基隻是聳聳肩。
“還有,您的這位阿達奇卡真是個可愛的小天使,多麼迷人!她不僅可愛還很伶俐;法語說得太棒了,俄語也能聽懂,還叫我姑姑呢。您知道嗎,像她那麼大的孩子都怕生,可她一點也不怕生。長得那麼像您,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像得不得了。眼睛,眉毛……簡直——和您半點不差。老實說這麼大的孩子我一般不喜歡,可我打心眼裏喜歡你女兒。”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拉夫列茨基突然說,“我想問問,您幹嗎要跟我談這些?”
“幹嗎?”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又嗅了嗅香水,喝了口水。“很簡單,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我和您說……我可是您的親戚,所以我要特別地關心您……我知道您的心腸是最善良的。請聽著,mon cousin,——我可是個見過世麵的女人,講話不會信口開河:原諒她,原諒您的妻子吧。”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眼睛裏突然滿是淚水。“您可以替她想一想:年紀輕輕,又沒有經驗……再說,她的母親沒起到一個好榜樣的作用。原諒她吧,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她受的懲罰夠多了。”
淚水順著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麵頰流下來,她不想把它擦掉:她是喜歡流淚的。拉夫列茨基如坐針氈。“見鬼了,”他想,“這簡直就是在受刑,我今天真撞見鬼了!”
“您不說話,”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接著說道,“我該怎麼理解您的態度呢?難道您會客觀殘忍?不,我不能相信您會這樣。我覺得我說的話已經說服了您。費奧多爾·伊凡內奇,上帝會因為您的善心而獎勵您,現在您從我手中把您妻子接走吧……”
拉夫列茨基下意識地從椅子裏站起身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也站起身,麻利地走到屏風後麵,從那裏領出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她臉色蒼白、精神頹廢、眼瞼低垂,看上去已經全然失去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誌,任憑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雙手的擺布。
拉夫列茨基後退了一步。
“您剛才就在這裏!”他叫道。
“不怨她,”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緊忙解釋說,“她怎麼也不肯留下來,是我逼她這麼做的。她對我說,你會因此更生氣的。我可沒聽她的,我比她更了解您。從我手裏接受您的妻子吧;過去,瓦裏婭,別害怕,跪到您丈夫麵前去(她拉了拉她的手)——我祝福……”
“停下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拉夫列茨基低沉而又顫動的嗓音打斷了她的話,“您總是喜歡多愁善感的場麵(這話沒錯: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從女子中學時期起就保持著對某些戲劇性效果的酷愛)。這種場麵可以供您消遣解悶,可讓另一些人心裏難以忍受。不過我不想和您談:在這一場戲裏您不是主角。您要我做什麼呢,夫人?”他轉而向著妻子,接著說。“我已經為您做了一切能做的?不要對我說這樣的會麵不是您出的主意。我不可能相信您——您知道我不可能相信您。您到底要什麼?您是聰明人,——您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目的。您應當清楚,要我像以前那樣和您共同生活,我辦不到,倒不是因為我還在生您的氣,而是因為我徹底改變了。這一點在您回來的第二天我已經對您說清楚了,當時您自己心裏也是承認的。但是您希望進一步恢複自己的形象。您覺得住在我家裏還不夠,還進一步希望我和您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是這樣嗎?”
“我希望您寬恕我。”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低眉順眼地說道。
“她希望您寬恕她。”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轉述道。
“不是為我自己,為了阿達,”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低聲說。“不是為她,而是為您的阿達。”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又在轉述。
“很好。您的目的是這個?”拉夫列茨基艱難地說。“好吧,我都答應。”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迅速向他瞟了一眼,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則欣喜地大聲叫道:“啊,太好了”——於是又拉住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的手。“把她從我身邊接走吧……”
“請等等,我跟您說,”拉夫列茨基打斷她說。“我可以和您一起生活,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他接著說道,“簡單地說我把您送到拉夫裏基,盡可能地和您呆上一段時間,然後我就離開,——不過也會經常回來。您明白,我不想欺騙您。你別再有其它非份之求了。如果我遵照我尊敬的親戚的想法把您擁抱在懷裏,並且和您說……說一切都過去吧,聽到這話砍倒的大樹也會開花,連您自己也不相信吧。但是我心裏明白,我隻能屈服。這句話您不太會明白……沒什麼關係。我再說一遍,我會同您一起生活……但是我不能同意以下的這點……我會和您和好,再把您看作我的妻子……”
“這樣您也應該把手伸給她。”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道,她的淚痕早已幹掉了。
“我從來沒有欺騙過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拉夫列茨基回答說,“現在這樣就足以使她相信我。我會送她去拉夫裏基,——記住,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隻要您走出拉夫裏基一步,我們的合約就作廢。現在請允許我走了。”
他向兩位女士都鞠了躬,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您要帶她一起走。”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跟在他後麵大聲叫。……
“讓他去吧。”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輕聲對她說,隨即擁抱了她,開始千恩萬謝她,吻她的雙手,把稱她為自己的救命恩人。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愉悅地接受了她的感激,可是心裏頭既不滿意拉夫列茨基,也不滿意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更不滿意自己導演的那台戲,那台戲演得不到位。照她的設想,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應當撲到丈夫腳前跪下。
“你沒明白我的話?”她說,“我不是和您說跪下嗎?”
“這樣已經很好,親愛的姑姑,別擔心,一切順利。”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肯定地說。
“可是您看他冰冷地樣子,”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不滿。“再說,您也沒有掉淚,反而是我當著他麵流了不少眼淚。他還想把您禁閉在拉夫裏基不許出來。連來看看我都不行?男人啊,都是鐵石心腸沒心肝。”最後她另有深意地搖搖頭。
“但是女人卻擁有博大的胸懷和善解人意的美德。”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說著,一麵靜靜地跪在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麵前,抱住她豐滿的腰身,將臉緊緊貼在她身上。那張臉在悄悄地微笑,而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又開始落淚。
而拉夫列茨基回到家後,把自己關在貼身侍仆的房裏,一頭倒在沙發上,就這樣一直躺到天明。
44
第二天是星期日,教堂的鍾聲沒有喚醒拉夫列茨基——他一夜沒睡,然而鍾聲卻使他回想起另一個星期日,那時他順從麗莎的願望去了一趟教堂。他急忙起了身,一個聲音告訴他說,今天他也會在那裏見到她。他輕輕地走出屋子,吩咐留話給還在沉睡的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說他中午回家吃飯,然後順著鍾聲召喚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他來得很早:教堂裏人不多。一個執事正在唱詩班席上誦讀經文。他那平淡的聲音忽高忽低,有時會被一聲咳嗽打斷。拉夫列茨基站在門口旁邊。祈禱的人們一個個地陸續到來,停下腳步,劃著十字,向著四麵八方俯身鞠躬;空蕩蕩靜悄悄的教堂裏響起他們的腳步聲,在拱頂下清晰地發出回聲。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婆婆,穿一件帶風帽的破舊鬥篷,脆在拉夫列茨基身邊,虔誠地祈禱著,她的牙齒掉光了、布滿皺紋的黃臉上透露出激動的熱忱,充血的雙眼目不轉睛地仰望著神壁上的聖像,瘦骨嶙峋的兩手不斷地從鬥篷裏伸出來,緩慢、用力、大大地比劃著十字。一個農民也來到教堂,他胡子拉碴、麵容憔悴、頭發亂蓬蓬、眼中疲憊不堪,一進門就雙膝下跪,一麵劃十字,一麵磕頭,每磕一次頭,就把頭向後一仰,搖幾下。他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都充滿了痛苦,這些拉夫列茨基決定走過去問他發生了什麼事。農民驚慌而陰鬱地躲閃著,瞧了他一眼……“兒子死了,”他簡短回答,然後又開始磕頭……“對他們來說除了到教堂尋找慰藉,還能去什麼地方呢?”拉夫列茨基想道,於是自己也想禱告一下;然而他的心無法平靜下來,並且變得飄浮不定。他還在等待麗莎——仍然沒有看見她進來。教堂裏擠滿了人,卻沒有她的蹤影。晨禱儀式開始;執事已經念完福音書,宣布祈禱的鍾聲開始敲響。拉夫列茨基稍稍向前走了幾步,突然看見了麗莎。她來得比他還早,隻是他沒有發現她。她蜷縮在牆壁和唱詩班席位之間的間隙裏,身子一動不動,頭也不轉動。直至整個祈禱儀式結束,拉夫列茨基的視線再也沒有離開麗莎;他在和她告別。人群開始散開,她卻仍舊站在原地,看樣子她在等著拉夫列茨基先走。終於她最後一次劃了十字,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的侍女陪伴著她。拉夫列茨基跟著她走出教堂,在街上他追上了她。她腳步匆匆,麵紗遮住低著的頭。
“您好,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他大聲說,故意裝出悠閑自在的樣子,“可以陪您走一陣嗎?”
她一句話不說,他和她並排走著。
“您對我滿意了嗎?”他壓低聲音問她:“您聽說了昨天發生的事嗎?”
“是的,是的,”她同樣悄聲說,“這樣很好。”
她加快步伐。
“您滿意了嗎?”
麗莎隻點了點頭。
“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她用平靜而又微弱的聲音說,“我想求求您,以後不要再到我們家來,請快點從這兒離開,我們也許可以在以後某個時候見麵,一年以後吧。現在,請您為了我而這樣做;請看在上帝的分上按照我的請求去做吧。”
“我什麼都聽您的,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難道我們隻能這樣離別?難道您沒什麼話對我說嗎?……”
“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您看現在我們並排著……可實際上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很大很大了。而且不僅您一個人,還有……”
“還有什麼,您說!”拉夫列茨基大聲說,“您想說什麼?”
“您會知道的,可能……不管怎樣,忘了吧……不,不是忘了我,請記住我。”
“要我忘了您……”
“夠了,再見。請不要再和我一起走下去了。”
“麗莎。”拉夫列茨基剛想接著說。
“再見,再見了!”她反複說道,她的麵紗拉得更低了,她幾乎要跑起來了。
拉夫列茨基目送她離去,然後低頭往回走。他遇見了萊姆,他也把帽子拉得低低地幾乎扣到鼻梁上,兩眼隻盯著腳尖走著。
他們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
“唉,說點什麼?”終於拉夫列茨基開腔了。
“不說什麼?”萊姆悶悶不樂地回答說。“我無話可說了。一切都死了,我們也死了(A11es ist todt,und wir sind todt)。您是向右走吧?”
“向右。”
“可我向左。再見。”
第二天上午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帶著妻子啟程去拉夫裏基。她和女兒,還有茹斯汀坐在前麵一輛轎式馬車裏,他就乘坐一輛遠程馬車跟在後麵。漂亮的小姑娘一路上趴在窗口看個沒夠;她對見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農民、農婦、農舍、水井、木軛、鈴鐺和許許多多白嘴鴉。菇斯汀也分享她的新奇。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聽著她們大驚小怪地訴說和陣陣驚呼,一臉笑容。她心情很好。
在駛離O市前她向丈夫作過一番表白。
“我理解您的處境,”她對他說,而他根據她聰明的眼睛所流露的神情可以推斷,她的確完全了解他的處境,“可是您也要公正些看,就知道,其實我這個人很好相處。我不會對您糾纏不休,也不會束縛您的自由。我隻希望阿達的前途有保障。我別無他求。”
“那是因為你的要求都已經滿足了。”費奧多爾·伊凡內奇說。
“現在我隻想做一件事:永遠隱居在窮鄉僻壤;我將永遠銘記您的恩惠……”
“呸!夠了!”他不想聽她說話。
“我會讓您有充分的獨立自主和安寧的。”她隻好咽下其他想說的話。
拉夫列茨基向她深深鞠了一躬。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已經知道,丈夫聽了這句話打心底裏感激她。
第二天傍晚他們到達拉夫裏基。一個星期以後拉夫列茨基就去了莫斯科,給妻子留下大約五千盧布作為日用開銷,就在拉夫列茨基離開的次日潘申到了,因為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曾請求他不要在她孤苦寂寞時將她遺忘。她對他的接待真是太周到了,無論在軒敞的房間還是在花園裏,處處留下響徹琴聲、歌聲和用法語的歡快的交談聲,直到深夜。潘申在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家裏待了三天,臨走時他緊緊握住她的一雙纖纖素手,答應她很快就會回來——當然他做到了。
45
在母親家的二樓,麗莎有她自己的一個小房間,室內窗明幾淨,有一張白色小床,屋角和窗前擺設著盆花,還有一張小書桌,一摞書和掛在牆上的一個耶穌受難十字架。這個房間曾被稱作兒童室,麗莎就出生在這間屋子。從教堂回來以後,她比平時更仔細地將自己的物品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條,抹掉了各處的灰塵,打開自己的全部筆記本和女友的書信讀了又讀,重新用帶子一一紮好,鎖上了所有抽屜,澆了花,用手撫摸了每一朵花。一舉一動她做得從容不迫、無聲無息,臉上帶著萬分感慨而又寧靜安詳的關切表情。最後她在房間中央站住,環顧四周,然後走到上方掛有耶穌蒙難十字架的桌子跟前,雙膝跪下,把頭放在緊握的雙手裏,一動不動了。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走進屋來,看到這場麵,愣了。麗莎並未覺察她進來。老太太踮起腳走出門去,在門外大聲咳了幾下。麗莎麻利地站起來,擦了擦眼睛,眼中依稀可見晶瑩的淚花。
“看得出來,你又收拾過自己的小屋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說,同時去看那盆薔薇。“好香啊!”
麗莎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姑奶奶。
“您說什麼!”她細聲說。
“說什麼什麼?”老太太有些急了。“您在想什麼?這太可怕了,”她突然摘下帽子,坐到麗莎的小床上,說道:“我已經忍無可忍了。四天啦,我簡直像生活在熱鍋裏。我可不能假裝什麼也沒看見,我不能眼看著你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消瘦,眼看著你哭泣,我可做不到,做不到。”
“看您說的,姑奶奶?”麗莎說。“我沒事……”
“沒事?”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大聲嚷起來,“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沒事!可剛才誰跪在地上?誰的眼睫毛上還沾著淚花?沒事!那你看看你自己,你的臉變成什麼樣啦,你的眼睛在看什麼?沒事!難道我看不出來?”
“這都會過去的,姑奶奶,時間會衝淡一切。”
“會過去的,那你說個時間?我的天哪,我的主!難道你愛他愛到這種地步了?他可比你大很多,麗索奇卡。當然我承認,他是個好人,不會吃人,可那又怎麼樣呢?我們都是好人。世界上天天發生這種事。”
“我和您好說,這一切很快會過去,這一切已經過去了。”
“聽著,麗莎,我和你說,”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突然說,一邊把麗莎拉到身邊床上坐下,一會兒理理她的頭發,一會兒整整她的三角頭巾。“這是因為你實在陷得太深難以解脫。唉,我的心肝,其實沒什麼難的!現在你隻要對自己說:‘我才不怕呢,去它的!’然後你就會發現,這痛苦竟那麼快就過去了,一切又變得那麼好啦!現在你得耐著性子忍一忍。”
“姑奶奶,”麗莎說,“它真的已經過去了,一切全過去啦。”
“過去啦!什麼叫過去啦?你瞧瞧自己的鼻子都變尖了,你還好意思說過去啦。好一個‘過去啦’!”
“是過去啦,姑奶奶,隻要您肯幫助我,”麗莎忽然振作起來說,於是撲過去摟住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的脖子。“親愛的姑奶奶,您是我的朋友,幫助我,別生氣,請理解我……”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我的媽呀?你不要嚇唬我;我受不了了,別那樣看著我,快說怎麼回事?”
“我……我想……”麗莎把臉躲進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懷裏……“我想進修道院。”她低聲地說。
老太太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
“劃個十字吧,天啊。麗索奇卡,你醒醒,你這是幹什麼,上帝保佑,”她喃喃地說,“躺下,親愛的,睡一會兒;一定因為你最近失眠了,我的心肝。”
麗莎抬起頭,她兩頰發燒。
“不,姑奶奶,”她說,“我沒瞎說,我想好了,我祈禱過了,我請求過上帝的指引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和您在一起的生活也結束了。這種結果並非無緣無故。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我從未體驗過真正的幸福,即使當我懷有獲得幸福希望的時候,我內心仍然是痛苦的。我什麼都知道,知道自己的罪孽,也知道別人的罪孽,還知道爸爸是怎麼獲得了這些財產;我什麼都一清二楚。這一切應當通過祈禱來贖罪,隻能通過祈禱。我舍不得和您分開,也舍不得離開媽媽、連諾奇卡;可是沒有別的辦法:我覺得這裏不是我要待的地方,我已經拋開了一切,和家裏的一草一木都已最後鞠躬告別。有一種力量在呼喚著我;我心裏痛苦萬分,我現在隻想把自己永遠禁閉起來。別讓我留下了,別勸說我,幫助我吧,否則我隻能獨自離去……”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惶恐不安地聽著侄外孫女的訴說。
“她病了,一定是在說胡話,”她自忖,“應該去找個醫生,找哪個醫生呢?前幾天蓋傑奧諾夫斯基說起過有個醫生不錯。他總是沒正經話——說不定這一次他倒說了正經話呢!”然而當她發現麗莎沒有生病,也不是說胡話的時候,當麗莎對她所有反駁的話語總是回答得井井有條時,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大驚失色,著著實實傷心透了。
“可是你不清楚,我的小寶貝,”她開始勸解她,“修道院裏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你不知道,我的小親親,那裏你得吃生大麻子油,穿的是厚厚的粗布衣服,還逼著你大冷天頂風冒雪到處走。這一切你受不了的,麗索奇卡。這一定是阿加菲婭對你影響的結果。她給你洗腦了吧。可是她那時候卻好好地過日子,活得開開心心,你也得好好過日子。至少你得讓我死得踏實,以後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誰見過這種事,為了這個混球,哦!求上帝原諒我,為了一個男人要進修道院?這樣吧,你心裏不好受,就坐車出去溜溜,到神甫那裏懺悔懺悔,做做祈禱,可千萬別想做修女的事了,我的天呀,我的地呀,你這個小祖宗……”
終於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傷心地哭了起來。
麗莎安慰她,給她擦眼淚;她自己也哭了,但還是不肯改變想法。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沒有辦法,隻好開始威脅她:讓她母親管管這事……可是說這些也沒用了。隻是由於老太太的再三請求,麗莎才答應推遲半年執行自己的計劃。但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得保證,如果六個月以後麗莎不改變決定,她要想辦法幫助她說服母親。
盡管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曾經一口咬定自己會在窮鄉僻壤隱居下去,但是,她已準備好了金錢,隨著初寒降臨大地,就遷居到了彼得堡,在那裏租賃了潘申為她物色好的一套簡單但卻不失舒適的住宅,而潘申則比她提前離開了O省。在停留O市的最後一段時間裏他完全喪失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對他的好感。他沒有再去見她,幾乎待在拉夫裏基哪兒也不去。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將他奴役了,正是奴役了:他找不出其它詞來形容她對他擁有的那種無止境地、無須補償、無須回報的權力。
拉夫列茨基在莫斯科待了一個冬天。第二年的春季他得知,在俄羅斯一個遙遠的邊區,麗莎在B修道院裏落發出家了。
尾聲
八年過去了。又是一個大地春回的時節……不過咱們先得說說其他人,表一表米哈列維奇、潘申和拉夫列茨基太太的近況,然後就和他們揮手告別。米哈列維奇在經過長期的努力後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事業:坐到了一所公立學校學監主任的位置。他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學生們雖然背後拿他取樂,卻對他十分“崇拜”。潘申在官場上一帆風順,下一步目標便是區長的位置。他走路時稍有點駝背;可能是掛在他脖子上的弗拉基米爾十字勳章太沉了,壓得他不得不向前傾了。在他身上官僚的氣質占了上風,壓倒了藝術家的氣質。他那仍然年輕的臉上已經憔悴發黃,頭發也越來越少。他現在不唱歌也不作畫,但是暗地裏卻在從事文學創作:他寫了一個“諺語式”的小喜劇。由於時下寫作的人一定要“描繪”某一個人物或某一件事,所以他在劇本裏描寫了一個風流女子,他把故事偷偷地念給兩三個對他特別好的女士聽。他放棄了很多次結婚的機會,因為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給他們的教訓太深了。至於拉夫列茨基夫人,則依然長住巴黎:費奧多爾·伊凡內奇給了她一筆錢,和他斷絕了關係,避免了她再次偷偷回來的可能。她變老了,發福了,但是依然嫵媚動人,風韻未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偶像。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就在小仲馬先生的戲劇作品裏找到了自己的偶像。她是戲院的常客,因為那裏舞台上表演的是身體不好而又多愁善感的風流女子。在她看來能做多什夫人已經是一個女人的成功了;她有一次曾經對外人說;她不希望女兒有比多什夫人更好的運氣了。應當希望命運使者mademoiselleAda避免類似的幸福;小姑娘已經從一個紅紅胖胖的小嬰孩變成一個肺部衰弱、麵色蒼白的女孩,她有些神經質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的崇拜者少多了,不過也不是一個沒有。其中有幾個大概可以陪她走完一生,最近一段時期對她最熱情的崇拜者是一個叫薩庫爾達洛·斯庫孰爾尼科夫的人,從近衛軍退役的大胡子,大約三十八歲,身體相當棒。拉夫列茨基夫人沙龍裏的法國來賓稱他為“1e gros taureau beI,Ukraine”。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沒有邀請他參加過自己時髦的晚會,但是他卻充分享有她的寵愛。
就這樣……一晃就是八年。春光明媚的時刻再次從天而降。春季又向大地和人間綻開了笑臉。在春的撫愛下,萬物又開始開花、相愛、歌唱。這八年中O城變化不大,但是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宅院似乎變年輕了。剛剛粉刷過的四壁一片潔白,十分悅目。大開的窗戶上的玻璃在落日下映出一派紅光,閃閃發亮。年輕人的歡笑聲從這些窗戶裏一直傳到街上。整座房子看上去生機勃勃,洋溢著無窮的歡樂氣氛。屋宇的女主人早已與世長辭: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在麗莎出家後兩年左右就去世了。沒過多久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也跟著自己的侄女兒走了。她們兩人並排安息在本市公墓裏。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也不在了。幾年裏忠誠的老太太每星期都到女友墓前祈禱……有朝一日她的屍骨也要在潮濕的土地下安息了。然而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家的邸宅並未因此荒蕪、轉賣,這個家沒有破落,連諾奇卡已是一個苗條標致的妙齡少女了;她的未婚夫是一個頭發淺色的驃騎兵軍官;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兒子剛在彼得堡舉行了婚禮,正帶著年輕的新娘一起來到O市賞春;隨同而來的還有他妻子的妹妹,一位年方十六的貴族女中學生,青春靚麗,活潑開朗;舒羅奇卡也長大變美了,——正是這群年輕人讓卡裏金家裏充滿了歡聲笑語。屋內陳設全都換了,一切都按新的主人的生活方式布置。仆人是年輕的小夥子,愛講笑話、插科打諢的年輕人代替了昔日老成持重的老頭;往昔大腹便便的羅斯卡曾經高傲地走來走去的地方,如今兩條獵狗瘋狂地追逐嬉戲,在沙發上竄來竄去;馬廄裏有身細精壯的溜蹄馬、烈性的駕轅馬,領鬃結成辮子的拉幫套的烈性馬,騎乘用的頓河馬;用餐時間從不確定;用鄰居們的話來說,開始了“史無前例的新秩序”。
在我們剛才提及的那個傍晚,卡裏金家的居民們(年齡最大的一個是連諾奇卡的未婚夫,才不過二十四歲左右)正在做一項簡單的遊戲,但是從他們不斷傳出的笑聲來判斷,他們一定玩得興高采烈:他們在各個房間裏穿梭奔跑,相互追逐;獵狗也跟著又跑又叫,掛在窗口籠子裏的金絲雀也爭先恐後地唱起來,用它們清脆響亮的歌聲給這間屋子增添歡樂。在這震耳欲聾的喧鬧聲達到最高潮的時候,一輛風塵仆仆的四輪馬車駛到了大門口,一個四十五歲上下的男子,穿一身旅行服裝,走下車來,驚訝地在門前停下來。他愣了一會兒,凝神環顧四周,接著穿過便門走入庭院,然後緩步登上門廊的台階。前廳裏沒人來迎接他,但是很快,通向大廳的門猛地一下打開了,舒羅奇卡滿臉通紅從裏麵衝了出來,緊接著,隨著一聲大叫緊跟在她後麵衝出一群年輕人。他們一見到陌生人,立刻停下腳步安靜下來。但是盯著他瞧的那一雙雙明亮的眼睛還是那麼親切,他們青春的麵孔上帶著歡樂。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兒子走到客人跟前,彬彬有禮地問他需要什麼。“我是拉夫列茨基。”客人說。
回應他的是一聲和諧友好的呼叫——這並不表示他們因為一個幾乎被遺忘的遠房親戚的到來而十分高興,而隻是表明他們隻要有合適的機會,還隨時準備嬉鬧逗樂。拉夫列茨基立刻被團團圍住;作為老相識,連諾奇卡率先自我介紹,告訴他說,再給點時間,她一定能認出他來,接著向他介紹其餘各位,用小名報出每一位的名字,包括自己的未婚夫在內。一群人經過餐室來到客廳。這兩個房間的壁紙已經換過,陳設卻沒有改變。拉夫列茨基認出了那架鋼琴,連窗前的繡花架子也還是原先的那一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完全就是八年前未繡完的那幅刺繡。他在一張舒適的安樂椅裏坐下;大家也有禮貌地圍坐他四周。回憶敘舊、談論今事,大家很開心。
“我們好久沒有見過您啦,”連諾奇卡天真地說,“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也很久沒見過了。”
“那是當然!”她哥哥忙接過她的話說,“我把你帶到了彼得堡去住,而費奧多爾·伊凡內奇一直住在鄉下。”
“後來媽媽去世了。”
“還有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舒羅奇卡說。
“然後是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連諾奇卡說道:“還有萊姆先生。”
“什麼?萊姆也死了?”拉夫列茨基問。
“是的,”年輕的卡裏金回答說,“他從這兒去了敖德薩。好像是被人騙去的,他就死在那兒了。”
“是這樣啊,他死後沒留下音樂作品?”
“不好說。大概沒有吧。”
大家沉默下來,相互看著。悲傷的烏雲爬上年輕的麵孔。
“羅斯卡還活著。”連諾奇卡忽然打破沉默說道。
“蓋傑奧諾夫斯基也還活著。”哥哥打斷她的話。
一聽到這個名字,一下子響起了一陣和諧的笑聲。
“沒錯,他還活著,而且照樣撒謊,”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兒子繼續說,“你們想像一下,就是這個淘氣鬼(他指指那位貴族女中的學生、他妻子的妹妹)昨天還往他的鼻煙壺裏撒了胡椒粉。”
“想想看他那打噴嚏的樣子!”連諾奇卡叫起來,於是屋裏重又響起了忍俊不禁的笑聲。
“不久前我們得知了麗莎的消息,”年輕的卡裏金說,——於是周圍又一下子都靜了下來,“她很好,現在身體好一些了。”
“她還在那座修道院裏?”拉夫列茨基有些吃力地問。
“還在那裏。”
“她給你們寫信嗎?”
“不,從來不寫;她常通過別人帶些消息來。”
瞬間出現了一種特殊的寧靜。這正表明“安寧的天使已經飛走了”,大家都這麼想。
“您去不去花園走走?”卡裏金對拉夫列茨基說,“花園裏現在很漂亮,雖然我們沒時間整理,但它仍然不錯。”
拉夫列茨基走進花園,一眼便看到那張長椅,他和麗莎曾經在那張椅子上共度短暫幸福時光。那瞬間以後再也沒有重現過。椅子發黑了,彎曲了,然而他仍然認得出來,於是心頭充滿了一種感情,那種感情既不是甜蜜的幸福,也不是悲哀的痛苦,那是對以往青春歲月的哀愁,對一度擁有的幸福最終失落的悵惘。他隨著年輕人沿林蔭道一路走去。椴樹又高大了一些,樹蔭也更濃密了;以前的灌木叢都長高了,馬林果樹叢長得蓬蓬勃勃,胡桃樹枝葉茂密得像棵野樹,到處彌漫著換上新裝的密密樹叢、森林、芳草和丁香的清香。“這兒正是玩四角戲的好地方,”連諾奇卡走進圍在椴樹中間的小塊綠色空地,突然喊道:“咱們正好五個人。”
“你怎麼把費奧多爾·伊凡內奇給忘了?”哥哥對她說。“要不然你沒有把自己算進去。”
連諾奇卡有點不好意思了。
“難道費奧多爾·伊凡內奇,他那種歲數還……”她剛想說。
“請吧,玩兒去吧,”拉夫列茨基急忙接著她的話說,“不要管我。我很高興沒有妨礙到你們。你們不必為我擔心。我們這種人,老人,有自己的想法,那些事兒你們還不明白,那是任何消遣娛樂都不能替代的,那就是回憶。”
青年們懷著極度耐心、幾乎有點嘲諷的恭敬態度聽拉夫列茨基說完最後那句話——他們好像在聽老師上課——,然後大家突然散開,離開他跑進了林間空地。四個人分立樹邊,一個人站在中央,——原來遊戲開始了。
拉夫列茨基回到屋裏,走入餐室,走到鋼琴前麵,碰了一個琴鍵,發出一聲清脆的琴音,那聲音使他的心悄悄地震顫;這個音讓他想起了那首充滿靈感的樂曲,很久以前,就在那個幸福的夜晚,萊姆,已經故去的萊姆用那首樂曲把他帶到了一個從沒經曆過的世界中。隨後拉夫列茨基走進客廳,久久停留在那裏。在這個他曾經多次與麗莎見麵的房間裏,他眼前又一次生動地出現了她的身影。他似乎覺得他感到了在他的周圍有著她留下的痕跡。然而思念她的哀愁既痛苦,又沉重;哀愁之中並沒有伴隨著死亡而來的寧靜。麗莎依然活著,在某個僻靜遙遠的地方。他仍把她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思念,但是在四周繚繞的香煙之中,有的僅僅是一個身穿修女服、麵色蒼白、捉摸不定的幻影,他找不到自己當年摯愛過的少女的倩影了。拉夫列茨基如果此時同樣凝視一下自己,恐怕也認不出自己了。在這八年中他的生活終於做出了一個轉變。那個轉變許多人是體會不到的,如果沒有那個轉變,也不可能像現在一樣做一個正派人。他已經不再考慮自身的幸福,不考慮自私的目標。他安靜下來,而且——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不僅麵容和軀體衰老了,心靈也衰老了。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保持心靈的年輕一直到老,是不實現的。一個人如果堅持行善的信念,保持思想不變,對事上保持熱忱,就可以心滿意足了。拉夫列茨基有權利心滿意足:他已經成了一個好主人,真的學會了耕耘土地和不僅為自己一個人勞動,他盡其所能使他的農民生活安定。
拉夫列茨基終於走出屋子,來到花園,坐到他熟悉的那張長椅上——那個讓他無比珍惜的地方,麵對著那座房子,在那座房子裏他曾經徒然地最後一次把雙手伸向能帶給他幸福的神聖酒杯,——他,孤獨一人的漂泊者,聽著年輕一代傳來的歡樂叫喊,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他心情變得有些憂鬱,然而不沉重,也不悲哀;他有遺憾,卻並無羞愧。“玩吧,樂吧,成長吧,年輕的力量,”他思忖著,心中沒有酸苦,“你們前麵有的是生活,你們將活得更愉快;你們不用像我們那樣去尋求自己的道路,去鬥爭,在摸索中跌倒了又爬起。我們苦苦追求的隻是使自己幸免於難——而我們當中有多少人未能保全自己!——但是你們卻應當去做自己的事業,做工作,我們老年人的祝福會伴隨著你們。至於我,除了今天,除了這些感受,剩下的隻有向你們致以最後敬禮的份了,還有就是說:‘你好,孤苦伶仃的老年!燃燒幹淨吧,徒勞的生命!’雖然有悵然之情,卻沒有忌妒之心,也沒有陰暗心理,一心想著自己的將來,想著召喚我的上帝。”
拉夫列茨基輕輕站起來,然後悄悄地離去了。沒有人發現他離去,也沒有人挽留。花園裏,高高的椴樹圍成的密密層層的綠色屏障裏,傳來比剛才更強烈的陣陣歡呼聲。他坐進馬車,吩咐車夫駕車回家,但不用太快。
“就這麼結束了?”有些意猶未盡的讀者也許會問。“到底拉夫列茨基後來怎麼樣了?麗莎怎麼樣了?”然而對於那些雖然還活著,卻已退出人生戰場的人們,還能說什麼呢?為什麼還要再去說他們呢?據說拉夫列茨基拜訪了麗莎隱身的那座僻遠的修道院,——也見到了她。她從他身邊很近的地方經過,從一個唱詩班的席位走向另一個席位,邁著每一個修女都有的均勻、急促而安詳的步伐——並沒有看他一眼。隻是靠他那一側的眼睛的睫毛微微地抖動了一下,於是更低地垂下她瘦削的麵孔——而那雙纏著念珠的緊握在一起的指頭,彼此握得更緊了。他們兩個人都想到了什麼?有什麼感受?有誰知道呢?有誰說得出呢?生活中總有那樣的瞬間,那樣的情感……對此隻能歎一句:一江春水向東流。
18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