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鴿子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徐岩

徐岩 吉林九台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爾濱指揮學校。1987年開始寫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學》、《十月》、《作家》、《天涯》等報刊發表小說三百多萬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並譯介至法國和日本,著作有《臨界有雪》、《染指桃花》、《胡布圖河》等多部,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文學院合同製作家,現供職於黑龍江省公安邊防總隊政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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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大都市綠洲小區的鍾鳴廣場很氣派,這所謂的氣派其實不僅僅是指它的占地麵積,更為重要的一點是說每天上午和下午陽光充足的時刻,小區住戶來這裏遛彎的人多,人多通常指的是老人和孩子。廣場雖說麵積不很大,卻是上天所賜,四周圍都種植了一些茂密的榆樹和小葉楊以及心形的紅楓,透過低矮的灌木叢可以看到樓群後麵的陽光,伴隨著這些金色的陽光時不時地就傳過來一陣又一陣清亮的鳥鳴。

聽紮堆打撲克的劉老頭說,那是一種名叫藍大膽的候鳥的叫聲,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它們的叫聲了,鳥是天空中自由的舞者,它可能隻是輕輕揚一揚其中的一隻翅膀,就完成了一次回旋。老話裏有人講過,這種鳥是能夠給人們帶來好運的,聽劉老頭這麼說,廣場上的人就都靠過來豎起耳朵聽,有的人還邊聽邊插話說怪不得呢,今年夏天雨水充沛,城郊菜田裏的莊稼長勢喜人呀。

這是一個有著上千戶人家的小區,五幢高層樓的後邊就是一片一眼能看穿的森林。

女人總是在鳥鳴聲中出現在廣場的西邊,女人身材修長勻稱,看上去二十四五歲,愛穿隨身型的休閑服飾,手裏總是拉著一個兩歲左右大的小男孩,身後跟著一個推兒童車的保姆,女人走到廣場邊上後會把孩子交給保姆,自己則拿著那個醒目的粉紅色錢夾去附近的綠洲超市買菜或者其他什麼食品,她去超市的時候,廣場上的女人們就三言兩語地傳遞著這樣的一個信息,女人不單單長得好看,還是個有錢的人家呢,女人住在小區裏麵洋房區裏,有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每個月末的晚上都會開一輛新款寶馬車來看她,將近二百平的小樓就她一個人住著。話說到這裏的時候,有知情的抱孩子婦女糾正說,是她和那個小孩子兩個人住。又有人補充說是三個人住,那第三個人是那個鄉下雇來的保姆。還有人插嘴:“你們知道什麼呀,三個人住那是說的平時,到了月末的晚上,就是四個人住了。”散布信息的人多半是哄孩子的小區婦女,有人就因為較真而吵起嘴來,說四個人住你那是瞎說,咱給她鄰居看孩子,咱去過她家裏,是看得真真的,兩個臥室裏放著的都是單人床,男人來了怎麼睡?說四個人住的女人則粗門大嗓地回擊說,那不是禿腦瓜殼上的虱子明擺著嗎,咋睡,摞摞睡唄,女人的話便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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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能看出來女人在這個廣場上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同樣是哄孩子的婦女們都瞅準機會講她的八卦,這是利用她去超市的時候講,女人回來時手裏總是托著一大塑料袋剛買回來的大米或者伐成小顆粒的玉米碴子,接下來女人會麵帶微笑地召喚廣場上所有能跑動的小孩子,先每人發一顆棒棒糖,再吩咐他們抓一把米去喂廣場上尋食的鴿子,孩子們便歡呼雀躍著跑向廣場上棲息著的鴿群。這時候的女人的神情是安詳的,她也會捧起一大捧米粒去親自喂鴿子,女人的嘴裏會呢喃著跟孩子們說,瞧這些小家夥們多可憐啊,它們都是沒人管的野鴿子,女人在叨咕這些話的時候,身邊那些個抱孩子的婦女就開始誇獎她,什麼衣服穿得靚麗啊,什麼心眼好使啊,有人說妹子不光人漂亮,心也善良呢,總看你拿米喂鴿子,得花不少錢吧?女人笑了笑說,也不總花錢買,家裏有陳米下樓就隨手拿一把。誇她的婦女就會說陳米不也是用錢買的呀!誰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呀!!聽人這麼一說就會另外有人接茬說,妹子不光喂這些野鴿子,她還暗地裏買火腿腸喂北牆根那幾隻流浪的貓狗呢,女人見有人誇她臉上就洋溢了一層喜悅,她就微笑著朝誇她的人湊過去問小孩子得多少個月才能把牙長齊了,吃飯喜歡挑食怎麼辦?是不是一歲半多點的孩子喂奶粉不能每頓超過一百二?女人說的所謂一百二是指奶瓶上麵的刻度。奶粉喝新西蘭的多美滋是否比國產的要有營養?女人的話問得看似平易近人,不過她說的話總讓人有種炫耀的感覺,被問的人就多半不高興起來,把人家問急了,人家就牽著孩子手轉身走開,不理她了。不理她也沒事,女人就又把孩子交給保姆,扭頭再次進了超市,她出來時手裏已經多了一個食品袋,裏麵是一隻又一隻的馬迭爾冰棍,是這座城市生產的很著名的品牌呢,無論是門崗處執勤的小保安,還是圍在一起打撲克的大爺大媽,必定是人手一隻,就連那些剛剛還躲開她問話的看孩子婦女也要被她追上硬是塞手裏一根,那些婦女就難為情起來,紅著臉數落她太客氣。都一個院裏住著,誰跟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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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住的別墅前後各有一塊空地,都圈了木柵欄,前邊的被她種了花草,後麵的是一小片麥子,不帶孩子去廣場曬太陽的時候她就一個人站在二樓臥室的窗戶前看麥苗的長勢,過了八月,麥子已經結穗,手指般大小一嘟嚕一嘟嚕的呈現在陽光下,臨近那些麥苗還間或種了幾株茄子苗和辣椒苗,茄子和辣椒苗長得跟麥子一樣旺勢,映襯得那些麥苗一片油綠。

女人記得她種這片麥苗時還跟男人吵了一架,男人說院子裏種那玩意太土氣,跟洋房的環境不倫不類,男人想在那塊空地上搭建一處涼亭,用大理石的材料鋪地,中間搭成遮陽傘的式樣,下麵放一套同樣是大理石的桌椅,朋友來家裏可以吃燒烤喝冰鎮啤酒,但是任憑男人怎麼堅持卻也沒有說服女人,還是被她種了麥子。女人心裏想,她一個人從千裏之外的鄉下來城裏總得有個念想在身邊,有了寄托自己的一顆心才會慢慢地安靜下來,才會從容地想想靈魂之外的其他事情,諸如忘記遠方的家園和親人,諸如心安理得地給她目前委身的這個男人生孩子養娃。

偌大的一處房子總是顯得空蕩,大大小小的房間被她和保姆收拾得幹幹淨淨,男人按她的吩咐重新布置了房間:二樓她住的臥室換了個超大的雙人床,一樓的餐廳,把原來隻有兩把椅子的餐桌換成了四把椅子,餐桌上還擺了瓶裝的白酒和酒杯,女人還讓保姆去小區的超市裏買回來一隻大號的玻璃煙灰缸特意擺放在餐桌上,女人想至少在外觀上看不出家裏隻有她一個人生活的痕跡,有時候女人竟為她的小聰明而感到得意。有了酒瓶和酒杯,女人竟開始嚐試著喝一點,先是每頓小半杯,可一個星期後,她的酒癮竟被勾了出來,不知不覺間整整一瓶白酒被她喝個精光,她就又去儲存室裏取一瓶回來,在她看來,喝酒竟有一種罕見的神奇,喝過之後一個人躺床上睡下時以往的孤獨消失了,她竟然可以不用去想任何煩惱的事情,睡眠變得極其地好起來,幾乎頭一沾枕頭就會進入夢鄉。

男人姓周,很普通的姓氏,每月末的晚上要開著他那輛寶馬車回來,汽車的馬達聲轟鳴過後,人才搖搖晃晃地上樓,這時候女人早已經站在浴室的噴頭下麵了,借著慢慢蒸騰的水汽女人能夠看到自己白皙光滑的身體,女人一絲不掛的身體就那麼清晰地出現在浴室側牆的一麵鏡子裏,有時候女人就羞愧地伸出手去意欲抹掉鏡子裏自己不雅的畫麵,可她又總是夠不到,於是她就會在霧氣的蒸騰中給頭發打一遍香波,讓女人琢磨不透的是男人竟然總是在這一刻閃身進來,並且以極快的速度脫淨身上的所有衣褲,從後麵箍住她渾圓的腰身,更讓女人琢磨不透的是男人都已經五十幾歲的人了,竟然還能那麼硬氣地從後麵進入她的身體裏邊,而且一下比一下凶狠地撞擊她,讓她有好幾會都忍不住叫起來,幾乎就找到了年輕時候跟自己男朋友做那件事時的愉悅感覺,後來女人發現男人每次都能那麼神勇地弄她的原因很簡單,是每次幹那件事之前他都會吃一粒粉色的藥片,她也發現在這件事情上男人從來都是速戰速決,幹完就走,不會多在這個家裏呆一分鍾。而且男人每次走後都會給她留下一捆錢,那是沒拆封的一萬元,不用說女人也知道,那些錢就是她們娘倆的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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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是季節進入九月後的一天刮起來的,風將樹葉子眨眼間就刮落了厚厚的一層,跟刮風有關的一件可怕的事情也突然間就發生了。正在廣場的中心位置喂鴿子的女人意識到了存在的危險,她隻聽到幾聲孩子哇哇的哭叫,她開始朝著出事的地方飛跑,廣場上其他閑散的人也開始朝出事的地方聚攏,廣場不僅僅是一塊曬太陽休閑的好場所,在靠近二號門崗處的那片小樹林邊緣處,一塊由物業剛剛豎起的廣告牌被風刮倒了,籃球架般大小的嵌著鋁合金表皮的木牌倒下來後剛好扣在三個在其下麵玩耍的小孩子頭上,小孩子有女人的娃元寶和石阿姨家的壯壯及在小區居住的另外一個孩子,三個孩子都隻有一兩歲大,他們趴在地上掙紮嚎哭的樣子把現場所有人都嚇住了,聞訊趕來的物業副經理老潘立馬吩咐尾隨而來的幾個保安背上孩子送去附近的一家醫院救治,由於廣告牌隻有一層木質的膠合板,扣在孩子們身上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傷害,三個孩子除了臉上有輕微的擦痕並且受到驚嚇外,全都是安然無恙,女人和另外兩個家長及其保姆從醫院裏出來後就都被告知暫時回家等待派出所的處理意見,那個年歲大點的老警察許諾說下周就一定給她們滿意的處理結果。三個家長就或背著或推著孩子回家了。

女人回家的當晚,保姆跟她說孩子好像有點發燒,給衝的奶粉一口都不喝,保姆跟她彙報時樓下還不時地傳過來孩子哇哇的哭聲,女人就心煩氣躁起來,她跟保姆說,不是什麼好像,孩子就是發燒了,一定是被嚇著了,你說那麼小的孩子被突然間扣在廣告牌的下麵,能不害怕嗎?她一邊吩咐保姆回房間陪孩子一邊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撥通男人的電話。男人沙啞的聲音伴隨著機器的轟鳴聲傳進她的耳鼓,女人知道男人是在他的建築工地呢,男人喂喂了幾聲後又跟她開玩笑說,你難道是又不想活了嗎小麵包,你好歹忍幾天,我這幾幢樓這兩天一定得起兩層,都在趕進度呢,時間就是銀子呀,你忍過這兩天月末我就回家去收拾你,男人說完這番話後會爽朗地大笑幾聲,女人知道這會兒男人的心情是好的,男人心情好才會在接她電話時跟她開玩笑,相反會長時間地不接她電話,男人稱呼她小麵包和說她不想活了其實是有典故的,那是屬於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男人每次跟她做愛的時候都喜歡從她身體的後麵弄她,會邊動作邊拿手拍打她豐滿的臀部說小麵包,男人還會伴隨著他有節奏的動作說一個詞,那個詞是整死你。有一次女人因為一件急事在打電話男人不接的情況下去工地找他,女人去的時候,男人正在工地的辦公室裏組織人員開會,她推門進去後瞧見一屋子的人就不知道說什麼好地站在了門前,男人問她有什麼事嗎?女人靈機一動幽默地說,事情倒是沒什麼事,就是她不想活了,女人的話嚇得會場的人都站了起來,隻有男人懂女人說話的意思,他笑著說,回家等著吧,不想活也得等回家再說呀。這隻是兩人私底下的一點秘密,是用來點綴他們的生活的,女人等男人笑過後趕緊把下午發生的事簡明扼要地跟他彙報了一遍,在告訴他孩子無大礙之後闡明自己的觀點,女人希望男人這兩天一定要抽空回來一趟,最好是去派出所跟辦案的警察見一麵,顯得咱們家長的重視,人家才會給予妥善解決。男人卻很幹脆地說了他沒空三個字兒掛了電話。女人氣得一腳踹倒了她身邊的一隻木椅,凶巴巴的一個人叨咕著說,沒空,你就是個混賬王八蛋,自己孩子被欺負了還沒空,就知道守著你的破工地,我看你就跟你那些破工地過日子算了,死了也埋在那些破磚爛瓦裏邊,正好連墳墓都備好了。女人罵過後自己跟自己解氣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