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那麼你是說我已經徹底把它毀了——你不再愛我了?”“是的。”“可是——可是我愛你呢!”她像孩子般有氣無力乞求地望著他說。她依然覺得,隻要充分表白自己的內心就能夢想成真。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立即搖搖頭,似乎是想探究這句話背後是否有開玩笑的成分,但是沒有。他是在說明一個事實。但是這個事實她依然不想接受——不能接受。她注視著他,眼裏燃燒著絕望而固執的神情,同時她忽然板起臉,使得那個貌似傑拉爾德那樣頑強的下顎格外突出了。
“別犯傻了,瑞德!我可以——”
他揚起一隻手佯裝受驚的樣子,完全是以前那個譏諷人的模樣。
“別顯得如此堅定吧,思嘉!我被你嚇著了呢。我看你是在考慮著把你對艾希禮的熱衷怎樣轉移到我身上來,可是我擔心喪失我的意誌自由和平靜呢。不,思嘉,我不想像倒黴的艾希禮那樣。而且,我就要離開了。”她的下顎在哆嗦了,她迅速讓它鎮定下來。要離開?不,不管怎樣不能讓他走!沒有他生活如何繼續呢?除了瑞德,所有對她重要的人都離開她了。他不可以走。可是,怎樣才能把他留住呢?
“我就要走了。你從馬裏塔回來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的。”“你要拋棄我?”“用不著擺出一副棄婦的模樣嘛,思嘉,這不合適你。我想,你是不願意離婚甚至分居了?那也好,那我就多回來走走,免得被別人說。”“什麼閑話不閑話!”她咬牙切齒地說:“我要的是你。要走我也走!”“不行。”他口氣堅決。一刹時她幾乎要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了。好在她僅有的一點自尊心和常識控製住了自己。她想,如果我那樣做,他隻會更加瞧不起,或者索性不管了。我不能哭鬧,決不乞求。我堅決不做任何讓他看不起的事,他很尊重我,哪怕——哪怕他不愛我也可以。
她抬起下巴,故作鎮靜地問:
“你要去哪?”
他回答時眼中透出讚許的神色。
“可能去英國——也可能是巴黎。但也可能先到查爾斯頓,要盡量和我家裏的人和解一下。”“可是你恨他們呢!並且——”他聽了隻是無所謂地聳聳肩膀。
“我還在嘲笑——然而我已經漂泊夠了,思嘉。我都45歲了——一個人到了這個年齡,應該要珍惜他年輕時隨手拋棄的那些東西。比如家庭的和睦,名譽和安定以及牢固根基等等——啊,不!我並沒有後悔,我對於自己的行為從不後悔。我已經好好享受過一陣子——那麼美好的日子,現在已開始膩了,想改變一下。可是,我並不想改變自己身上的缺點以外的東西。可是,我也想學學我看慣了的某些外表的東西,那些讓我討厭但在社會上卻很受尊敬的東西——然而我的寶貝兒,這些都是別人的,與我不沾邊——那就是紳士們生活中那種安逸的風度,以及舊時代溫文爾雅的美德。我以前並不理解這些東西中隱藏的魅力呢——”思嘉再一次想到塔拉農場果園裏的情景,那天艾希禮眼中的神色跟現在瑞德眼中的一模一樣。艾希禮說的那些話現在清清楚楚回蕩在她耳邊。
她記起了艾希禮說過的其中幾句,便引用道:“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瑞德嚴肅問她:“你怎麼知道這個?這就是我想表達的呢。”“這是——這是艾希禮以前說過的。”他又聳了聳肩膀,眼睛裏的光芒隨即變得暗淡之後消失了。
“又是艾希禮。”他說完停了會兒,然後繼續說。
“思嘉,等到你45歲的時候,你可能會理解我這些話的意思。可是我還有點懷疑。我想你可能永遠隻是關心外表而不注重實質的。反正我活不到那麼久,不知道你到底怎樣了。而且,我也不想。我對這一點毫無興趣。我如今內心湧起懷舊和傷感的情緒。亞特蘭大對我來說實在太陌生了。”“你別說了。”思嘉猛地喊道。他說的她基本上沒有聽見。她心裏也沒有接受。可是她知道,無論她有多大的耐性,也實在無法忍受他那冷漠的單調乏味的聲音了。
他隻好停下來,不明所以地望著她。
“那麼,你理解我的意思了,是嗎?”他邊問邊站起身來。
她將雙手伸到他麵前,手心朝上,這是一個古老的祈求的姿勢,與此同時她的全部感情也都寫在她臉上了。
“不,”她喊道,“我隻知道的是你不再愛我,而且你要走!唔,親愛的,假如你走了,我怎麼辦呢?”他猶豫著,仿佛在考慮一個善意的謊言可能終究比說實話更有人情味。接著他聳了聳肩膀。
“思嘉,我一直不是那樣的人,無法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再把它們湊合在一起,然後告訴自己這個修補好了的東西和新的一模一樣。一樣東西一旦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寧肯回憶它最好時的模樣,也不願意把它修補好,然後永遠看著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許,要是我還年輕一點——”他歎了一口氣:“可是我已經不年輕了,無法相信那種純情的說法,說是一切可以重新開始。我已經不年輕了,不能終生在幻想裏過日子。我不能跟你共同生活同時又欺騙你,而且我決不能欺騙自己。就算是現在,我也無法對你說假話啊!我是很想關心你以後的情況的,可是我要控製自己。”他暗自深呼吸,然後輕鬆而溫柔地說:“親愛的,我放手了。”她一言不發地望著他上樓,感到喉嚨發緊,仿佛要窒息了。她聽著樓上他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她覺得這世界上對她來說最重要一個人也消失了。她這時才懂得,任何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她此時才懂得,他說的一切都是認真的,雖然有的聽上去很輕鬆。她明白這些,是因為她意識到了他身上那種毫不妥協的品質——所有這些她以前都仔細地從艾希禮身上尋找過,然而從未發現。
她對她曾經愛過的兩個男人都不了解,因此最後兩個都失掉了。現在她才有些懂得,假如她先前了解艾希禮,她是不可能愛他的。而如果她了解了瑞德,她就會珍惜他了。於是她陷入了絕望之中,不知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一個人是她真正了解的。
此刻她心裏是一片茫然,她依據經驗懂得,這種麻木會化作劇痛,就像肌肉被外科醫生的手術刀猛地切開時,起初是毫無感覺的,隨後會撕心裂肺地痛。
“我現在不去考慮它。”她告訴自己,準備使用老辦法。
“要是我現在來想失去他的事,那就會痛苦不已。還是明天再想吧。然而,”她的心在喊叫,她丟掉那個法寶,開始痛起來了,“我不能讓他離開!肯定會有辦法的!”“我現在不想它,”她又說,說得很響,想把痛苦推往腦後,或找個什麼東西把它擋住,“我要——我要回塔拉去,明天就出發。”這樣,她的精神又略微好了些。
她曾經滿懷驚恐和沮喪的心情回到塔拉去過,後來在那裏恢複了,又堅強起來,再次投入戰鬥。凡是她以前能成功的,無論如何——請上帝保佑,她能夠再來一次!
到底該怎麼做,她還不清楚。她惟一需要的是,有個可以歇息的空間來忍受痛苦,有個寧靜的地方來撫平她的傷口,有個避難所來準備下一個戰役。她思及塔拉就好像有一隻溫柔而冷靜的手在安撫她。
她想到塔拉,內心似乎也感到寬慰,所以心中的痛苦和悔恨也減輕了一些。她佇立了一會兒,回憶著一些細小的東西,如通向塔拉的那條翠鬆夾道的林蔭道,那一排排與白粉牆相映襯的茉莉花叢,以及在窗口隨風飛舞的簾幔,嬤嬤肯定在那裏。她突然急切地想見嬤嬤了,就像她小時候那樣,需要她那寬闊的胸膛,讓她依靠。需要她那粗糙的大手來輕撫她的發絲。嬤嬤,這個與舊時代分不開的最後一個線索啊!
她繼承了她的家族那種不服輸的精神,就算失敗在即。
現在她又憑這種精神,高高地仰起下巴。她堅信能夠讓瑞德回心轉意,她知道她可以做到。世界上沒有她無法得到的,隻要她下定決心。
“我明天回塔拉後再去想吧。那時我就能堅強地承受。明天,我會想出一個對策把他弄回來的。畢竟,明天又將是嶄新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