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離開亞特蘭大已經三個月了,沒有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也沒有任何音信。思嘉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更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
其實,他究竟還回不回來,她心裏壓根不知道。這幾個月裏她依舊做自己的生意,表麵裝得很神氣,可心裏卻極其懊喪。她覺得身體不太舒服,但在媚蘭慫恿下她每天都到店裏去,裝做對兩個廠子仍然很感興趣一樣。
實際上那家店鋪已開始使她生厭,盡管營業額比上年提高了兩倍,利潤滾滾而來,她卻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對夥計們的態度也愈來愈嚴厲和粗暴了。約翰尼·加勒格爾負責的鋸木廠生意興隆,木料場也很快把存貨銷售一空,但約翰尼的成績沒有叫她高興。約翰尼是個同她一樣有愛爾蘭人脾氣的人,他終於受不了她那沒憑沒據的責備而發起火來,並大肆攻擊了她一番,最後說:“太太,我什麼也不要了,讓克倫威爾去詛咒你吧,”並威脅說自己要辭職。這麼一來,她又不得不低聲下氣地道歉,乞求要他留下,以便維持那個廠子。
她從來不到艾希禮負責的那個廠裏去。當她估計艾希禮到了木料場辦事房裏,就悄悄避開。她知道他在回避她,由於媚蘭的執意邀請她經常到他家去,對他是一種折磨。他們從不單獨說話,可她卻很想問問,她想弄清楚他現在有沒有恨她,以及他到底對媚蘭說了些什麼。可是他始終對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並懇求她不要說話。他那蒼老憔悴和流露著悔恨的臉色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負擔,同時他經營的鋸木廠每周都是虧本,也成了她心中一個有苦難言的心結。
他對目前局麵無可奈何的神色,她覺得厭煩。她不知道他如何扭轉這個局麵,但堅持認為他是應當想些辦法的。要是瑞德,則早就會采取措施了。瑞德總是能想出辦法來,即便是不正當的辦法,對於這一點她盡管心中不樂意還是非常佩服他。
現在,她對瑞德那些侮辱行為的怒火已經消失,她開始想念他,而且由於很久沒有音信,想念也越來越深切。如今,對於瑞德的那一堆混合著狂喜、憤怒、傷心和屈辱的紊亂情緒中,愁苦漸漸冒出頭來,最後像啄食腐屍的烏鴉似的蹲在她肩上。她真的想念他,很想每次聽到他講的那些動人、叫她開懷大笑的故事,想看看他那可以讓她開心的咧開嘴大笑的模樣,想聽聽那些使得她痛加駁斥的嘲弄。最叫她難受的是她無法在他麵前傾吐了,在這方麵瑞德是很讓她滿意的。她可以毫不害羞地向他敘述自己如何從人們的牙縫裏敲榨出他們的往事,他聽了很高興而且大為讚賞。而別的人一聽到她提起這種事,便會大驚失色。
沒有瑞德和邦妮在身邊,思嘉覺得十分寂寞,她以前從沒有想過邦妮一旦離開會如此惦記她。現在她記起瑞德上次責備她的有關韋德和愛拉的那些惡言惡語,便試圖拿這兩個孩子來填補她內心的空虛,但這毫無作用。瑞德的話和孩子們對她的反應改變了她的想法,使她麵對一個可怕的事實。當這兩個孩子還是嬰兒時她太忙了,隻為金錢操心,太嚴厲且太容易發火了,因此沒有取得他們的親近和感情。而現在,若不是太晚便是她沒有耐心和本事,反正她覺得已經無法深入他們那幼小而秘密的心靈中去了。
思嘉發現愛拉她是個弱智兒童,而且事實的確如此,這真叫人發愁。愛拉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物上,就像小鳥不能在一個枝頭上棲息一樣。即使在思嘉給她講故事時,愛拉也經常胡思亂想,用一些與故事毫無關係的問題來打斷,可是還沒等思嘉回答,她已經把問題忘了。
至於韋德——看來瑞德的看法是對的。他可能真的怕她,這傷害了她的自尊心。怎麼她的親生兒子,竟會這樣怕她呢?有時她試著逗引他來談話,他也隻是用和查爾斯一樣柔和的褐色眼睛盯著她,同時不知所措地挪動著兩隻小腳,顯得很不自在。但是他跟媚蘭在一起時,卻滔滔不絕,並且把口袋裏的一切,不管是釣魚用的蟲子還是破舊的釣線,都掏出來給她看。
媚蘭對小孩子很有辦法。那是用不著別人去評論的,她的小博就是亞特蘭大最有規矩最可愛的孩子。思嘉跟他相處得比跟自己的孩子要好,因為小博對於大人們的關心沒有神經過敏的地方,每次看見她都會自己爬到她膝頭上來。他長得多漂亮啊,跟艾希禮一模一樣!要是韋德能像小博那樣就好了。當然,媚蘭之所以那樣盡心照顧他,是因為她隻有一個孩子,有時間也有精力,用不著像思嘉那樣整天操心工作。
至少思嘉自己是想用這樣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解,不過她又不得不承認媚蘭是個愛孩子的人,她倒希望生上一打呢。所以她那無盡的母愛也同樣傾注在韋德和鄰居家的孩子們身上。
思嘉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她所感到的震驚,那時她趕車前往媚蘭家去接韋德,還在屋前走道上便聽見自己兒子在用很大嗓門模仿南方士兵的嚎叫——韋德在家裏可整天一聲不響。而像大人似的跟著韋德嚎叫的是小博。她走進那間起居室時才發現兩個孩子舉著大刀在向一張沙發進攻。他們一見她便不作聲了,這時媚蘭從沙發背後站起來,搖晃著滿頭鬈發放聲大笑。
“那是葛底斯堡,”她解釋說:“我是北方佬,無疑已被徹底打敗了。這位是李將軍,”她指著小博,“這位是皮克特將軍。”她摟著韋德的肩膀。
的確,媚蘭對孩子們有一套自己的辦法,她的那顆童心思嘉永遠不會有,所以孩子們和她不那麼親近。
“至少邦妮還愛我,也高興跟我玩耍。”她心裏想。可是憑心而論,她不得不承認,邦妮愛瑞德比愛她不知勝過多少倍,而且說不定她再也見不到邦妮了。根據她所了解到的,瑞德很可能到了波斯或者埃及,並且想在那裏定居了。
這麼一來,她就想起了那個狂亂的夜晚,並且立即滿臉通紅。然而就在那神魂顛倒的片刻——即使那個瘋狂的片刻也因後來的事情而模糊了——她懷上孩子了。她最先的感覺是高興,又要添一個孩子。要是個男孩就會好很多!一個漂亮的男孩,不像韋德那樣畏畏縮縮。她該有多麼喜歡他啊!那時她會有工夫去專心照料一個嬰兒,又有錢去安排他的錦繡前程,那才真正高興呢!她心中馬上有了一個衝動,要寫封信告訴瑞德,由他母親從查爾斯頓轉去。上帝,他現在必須回來了!要是到嬰兒生下以後他才回家,那可不行!那她永遠也解釋不清了!
然而,如果她寫信去,他就會以為她需要他回家,就會暗暗發笑,不,決不能讓他覺得她在想他或者需要他!
她很慶幸自己終於把這股衝動壓下去了,這時查爾斯頓的波琳姨媽正好來信了,傳來關於瑞德的第一個消息,他正在那裏看望他母親。得知他現在還在這個合眾國的領土上,雖然波琳姨媽的信很使人生氣,但最終思嘉還是放下心來。瑞德帶著邦妮去看過她和尤拉莉姨媽,信中充滿了對邦妮的讚美。
“多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將來長大了,準會成為人見人愛的美人兒呢。不過我想你一定知道,誰要是向她求愛,就得同瑞德來一次決鬥,因為我從沒見過這樣鍾愛女兒的父親。親愛的,我想跟你說幾句心裏話。在我沒有遇見巴特勒船長之前,查爾斯頓人從沒聽說過關於他的好話,而且人人都替他的家人感到十分惋惜。所以我一直覺得你和他的婚姻是極不應該的。事實上,尤拉莉和我都對於是否應當接待他猶疑不決——然而,畢竟那個可愛的孩子是我們的外孫女嘛。當他來了之後,我們一見便非常的驚喜,並且認為聽信那些流言蜚語實在太不應該了。他是那樣招人喜歡,長得也很帥,而且莊重又有禮貌。最主要的是還那麼鍾愛你和孩子。”“現在,親愛的,我得談談我們聽到的一些事情——尤拉莉和我最初不願意相信的事情。當然,我們已經聽說你對肯尼迪先生留給你的那店鋪所做的一些事情。那些謠言,現在我們否認了。我們知道戰後初期那些可怕的日子,那樣做是應該的,因為環境就是那樣。但是現在就你來說已經沒有必要了,因為巴特勒船長的境遇相當寬裕,而且有足夠的能力替你經營所有的生意和財產。我們還不了解那些謠傳的真假,隻好把這些令我們最傷腦筋的問題坦率地向巴特勒船長提了出來。他有點不慎重地告訴我們說,你成天上午都呆在店鋪裏,也不允許別人替你經管賬目。他敢肯定你對其它幾家廠子都很有興趣(我們並沒有要他談這些,事實上我們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還覺得震驚),為此你得坐著馬車到處跑,而巴特勒船長告訴我們,等車的那個惡棍還殺過人。我們看得出來,他對這一點很痛心,他一定是個最寬容——足夠寬容的丈夫了。思嘉,你不能再這樣了。你母親已經不在了,我就得代替她來教導你。想想看,等到你的孩子們長大以後,知道你曾經做過生意,他們會怎麼想?他們一旦知道你經常到廠子裏去,跟那些粗人打交道,受他們的侮辱,讓人隨便指點,會感到多難過呀!這樣不守婦道……”思嘉沒看完就把信扔了,嘴裏還在不停地咒罵。她仿佛看見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坐在那間破屋子裏批評她不守婦道。若不是思嘉每月寄錢去,他們就要揭不開鍋了。天知道,如果我思嘉守婦道的話,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此刻就沒有棲身之地。想到這兒她又怨恨起瑞德來,這個該死的瑞德,居然把那家店鋪和記賬的事以及兩家廠子的事都告訴她們了。他真是那樣不情願嗎?思嘉知道,他最喜歡那些老太太們,在她們麵前他顯得既莊重有禮貌又招人喜歡,而且是個寬容的丈夫和父親。他一定喜歡孜孜不倦地向她們敘述思嘉在那店鋪、鋸木廠、酒館等種種活動,叫她們氣得不行。多可惡的家夥!他就怎麼專門幹這種缺德事來取樂呀?難道不顧及別人的自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