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古怪,教人好生難料。我和他不睦,決不是為了甚麼貧富之見,隻是說甚麼也性子不投。”
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淒苦,引人下淚,未免太也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
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往而不複,曲調又是盡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嚐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
韓不邪心想:“這二人愛音樂入了魔,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甚麼哀而不傷,甚麼風雅俗氣。幸虧莫大師伯及時趕到,救了我們性命。”
隻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了。平日我對他頗失恭敬,此時想來,實在好生慚愧。”
曲洋點頭道:“衡山掌門,果然名不虛傳。”
轉頭向韓不邪道:“不知尊駕是....”
令狐衝插口道:“這位是晚輩師叔。”
劉正風恍然道:“哦!難怪如此眼熟,原來是嶽先生的師弟啊。”
韓不邪拱手道:“哪裏哪裏,在下華山韓不邪。”
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之功,創製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後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於同時,相遇結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誌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製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時發浩歎。”
曲洋道:“我們有兩件事想托付韓大俠,不知韓大俠可否應允?”
韓不邪道:“請說。”
曲洋指著曲非煙道:“這孩子一手漂泊孤苦無依,現小小年紀若我走後真不知她將來會如何,韓大俠,你是正教中的名門高手,我本來不該將她托於你,隻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於你,莫怪莫怪。”
韓不邪衝曲非煙看了一眼,隻見曲非煙黯然無語,原本清秀可愛的臉蛋此時說不出的哀傷。原本對曲非煙有些芥蒂,但此時心中卻不忍這麼一個青竇年華的少女獨自在江湖漂泊。
韓不邪道:“....既然如此,那隻好這樣了...”
曲洋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譜簫譜,請韓大俠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
劉正風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於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韓不邪躬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在下自當盡力。”
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隻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更擔心去辦理此事,隻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哪知隻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登時大為寬慰,輕輕籲了口氣。
劉正風道:“韓大俠,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陵散》而改編的。”
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
韓大俠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你二人行事大大的與眾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賜告。”
曲洋笑道:“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這性子很對我的脾胃。鍾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鍾會討了個沒趣,隻得離去。嵇康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鍾會這家夥,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後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了嗎?”
韓不邪不解,問道:“西晉之前?”
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二十九座古墓,終於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說罷嗬嗬大笑,甚是得意。
韓不邪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曲,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
隻見曲洋笑容收斂,神色黯然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咱們這就可以去了。”
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人雙手相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閉目而逝。
令狐衝吃了一驚,叫道:“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呼吸。
儀琳驚道:“他們……他們都死了?”
韓不邪點點頭,說道:“衝兒咱們趕快將三個人的屍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枝節。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泄漏半點風聲。”
他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們說出去的,禍患那可不小。”
儀琳道:“是。如果師父問起,我說不說?”
令狐衝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先生來跟你師父鬥劍,豈不糟糕?”
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忙道:“我不說。”令狐衝慢慢俯身,拾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屍體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
儀琳心中不忍,說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還這般恨他,糟蹋他的屍身?”
令狐衝笑道:“莫大先生的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費師叔的傷口,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屍身,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通得亂七八糟,教誰也看不出線索。”
儀琳吸了口氣,心想:“江湖上偏有這許多心機,真……真是難得很了。”隻見令狐衝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屍身上拋去,忙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屍身上,倒似死屍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她執拾石塊,將劉正風等四具屍體都掩蓋了,向著曲非煙的石墳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為了我,也不會遭此危難。但盼你升天受福,來世轉為男身,多積功德福報,終於能到西方極樂世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韓不邪倚石而坐,看到曲非煙正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韓不邪走過去,歎道:“人死不能複生....”
曲非煙忽然蹦起來大聲道:“呸,這關你什麼事,你又總是來纏著我!”
韓不邪本想柔語安慰,不想曲非煙竟說出這種話,當下尷尬至極。
曲非煙道:“你當你是我什麼人?雖然爺爺剛才要你照顧我,但我偏不讓你照顧。”說罷,便施展輕功掠去了。
儀琳向曲非煙叫道:“非非,你要去哪啊?”曲非煙卻理也不理。
韓不邪本也想追上去的,但又忽然想道:這女娃怪裏怪氣就算追上去又能如何?
當下苦笑,看來剛答應別人的事就要毀約了。
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劍路縱橫,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門高手和人鬥劍,他心中一凜,道:“你們在這等我,我去看看。”
二人兀自在堆砌石墳,沒看到那青光,還道他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韓不邪走了十幾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走去。走了一會,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鬥得甚是緊迫。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聲相距不遠,當即躲在一株大樹之後,向外張望,月光下隻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地,正是師兄嶽不群,一個矮小道人繞著他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劍疾刺,每繞一個圈子,便刺出十餘劍,正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