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不邪從劉家奔出,向著劉正風、曲洋二人逃離的方向追了出去。
待一直追到一荒山野嶺,都沒見到一人身影。
忽聽得遠處傳來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韓不邪心下大感奇怪:“怎地這荒山野嶺之中有人彈琴?”琴聲不斷傳來,甚是優雅,過得片刻,有幾下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同時漸漸移近。
韓不邪向著琴聲處湊身過去,隻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遊絲隨風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回腸蕩氣之意。
隻見山石後轉出五個人影,其時月亮被一片浮雲遮住了,夜色朦朧,依稀可見三人四高一矮,高的是三個男子和一個尼姑,矮的是個女孩。
兩個男子緩步走到一塊大岩石旁,坐了下來,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韓不邪認出那兩個吹簫撫琴的便是劉正風與曲洋二人,另外三人卻是令狐衝、儀琳,竟然連那曲非煙都在。
韓不邪縮身石壁之後,不敢再看,生恐給他們發見。隻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韓不邪心道:瀑布便在旁邊,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看來二人內功著實不淺。嗯,是了,他們所以到這裏吹奏,正是為了這裏有瀑布聲響。
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但簫聲仍是溫雅婉轉。過了一會,琴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驀地裏琴韻簫聲陡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
琴簫之聲雖然極盡繁複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韓不邪隻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變了主調,那七弦琴隻是玎玎璫璫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
韓不邪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了。霎時間四下裏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隻聽曲洋緩緩說道:“劉賢弟,你我今日畢命於此,那也是大數使然,隻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愚兄心下實是不安。”
劉正風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幹麼……”
隻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無憾。”
曲洋道:“劉賢弟,聽你簫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為了令郎臨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
劉正風長歎一聲,道:“曲大哥猜得不錯,芹兒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
曲洋道:“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年之後,均歸黃土,又有甚麼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本該及早出手,隻是料想賢弟不願為我之故,與五嶽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又想到愚兄曾為賢弟立下重誓,決不傷害俠義道中人士,是以遲遲不發,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嶽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大不利於五嶽劍派與俠義道。唉,他們不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
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內功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也震斷了。早知賢弟也是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了,多傷無辜,於事無補。幸好針上並沒喂毒。”
韓不邪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不禁掀起一陣漣漪。
劉正風輕輕一笑,說道:“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從今而後,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
曲洋一聲長歎,說道:“昔日嵇康臨刑,撫琴一曲,歎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隻是當年嵇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般。”
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複何恨?”
曲洋輕輕拍掌道:“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歎了口氣。
劉正風道:“大哥卻又為何歎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韓不邪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
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音說道:“爺爺,你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去將嵩山派的惡徒一個個斬盡殺絕,為劉婆婆他們報仇!”
猛聽山壁後傳來一聲長笑。笑聲未絕,山壁後竄出一個黑影,青光閃動,一人站在曲洋與劉正風身前,手持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氣,將嵩山派趕盡殺絕,世上可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
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你兩位師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頃刻,你還想幹甚麼?”
費彬哈哈一笑,傲然道:“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女娃子,你先過來領死吧!”
隻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曲洋和劉正風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個女娃娃,那算是甚麼英雄好漢?非非,你快走!”
曲非煙道:“我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決不獨生。”
劉正風道:“快走,快走!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麼相幹?”
曲非煙道:“我不走!”刷刷兩聲,從腰間拔出兩柄短劍,搶過去擋在劉正風身前,叫道:“費彬,先前劉公公饒了你不殺,你反而來恩將仇報,你要不要臉?”
費彬陰森森的道:“你這女娃娃說過要將我們嵩山派趕盡殺絕,你這可不是來趕盡殺絕了麼?難道姓費的袖手任你宰割,還是掉頭逃走?”
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
但他受了嵩山派內力劇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了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無內勁。
令狐衝在旁邊道:“費師伯,嵩山派高手以大欺小,可不好啊!”
費彬喝問:“你是誰?”
令狐衝道:“小侄華山派令狐衝,參見費師叔。”說著躬身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
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是嶽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裏幹甚麼?”
令狐衝道:“小侄為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師叔。”
費彬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該當誅滅,倘若由我出手,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吧。”說著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
令狐衝搖了搖頭,說道:“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也矮著一輩,小侄如殺了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說,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們麵前欺侮他們的小輩,決非英雄好漢行徑,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決計不會做的。尚請費師叔見諒。”
言下之意甚是明白,華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麼顯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華山派了。
費彬雙眉揚起,目露凶光,厲聲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的妖人曾為你治傷,救了你的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麼快也投了魔教。”
手中長劍顫動,劍鋒上冷光閃動,似是挺劍便欲向令狐衝刺去。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幹,不必來趕淌渾水,快快離去,免得將來教你師父為難。”
令狐衝哈哈一笑,說道:“劉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邪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義’二字,是甚麼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俠義?要是這種種事情都幹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麼分別?”
曲洋歎道:“這種事情,我們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請便罷,嵩山派愛幹這種事,且由他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