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飛入芒花的歲月(3 / 3)

舅舅叫:“你快來勸勸你媽!”我頭也不回,跳下柑橘林高高的石坎,跑了。

我不想聽,不想聽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想聽所有讓我悲傷的東西。那一刻我有多恨她:為什麼不象我,學會把悲傷的劍刃藏起來,假裝它根本不存在,而偏偏要拿出來傷別人?

那一天,她照例告訴我說,你父親已經離開人世有多少多少天了。

她一直在默默地記數,每隔一段時間,就告訴我詳細的天數。很多人都勸她:記住這個幹什麼?她不聽,很固執地記得,仿佛在固執地提醒我心裏存在的悲傷,隻到現在也是如此。

那一天,當我愛的人終於傷害了我的時候,我痛苦得夜不成寐。快近淩晨時,在聽到從隔壁她的臥室裏、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時,我突然明白了她的痛苦。

我和她是一樣的人,至情至性,愛癡成魔,久久不能自拔。

不過,我有那麼長的人生,即算是這次受到了打擊,但未來仍有希望。失去現在的這個人,我還可能等到另一個人。可是她,不能。她深愛我的父親,並且一起走過了三十年。以她所受的教育、以她對父親的愛,以她固執的個性和觀念,她不接受也不可能遇見另一個人,來填補她內心的傷痛和空虛。從此,在餘生的時光裏,將要永遠孤獨地度過啊——我這人世間唯一的母親。

我和她,又是不同的人。我內斂而深藏,她真情而外露。反倒是我象大人,她才是個敢於坦承內心的孩子——無顧忌地哭、無顧忌地悲傷、無顧忌地想念、無顧忌地使用一切過激的言語和行為,仿佛調皮搗蛋的孩子,隻希望能以此博得我的關注和疼愛。為了博得這種關注和疼愛,她甚至不惜故意剌傷我的心。

可是,現在我突然懂得了她的心意:從小虐待式地逼我學習,隻不過希望我能出類拔萃;逼我學理科是因為文革給她的烙印太深,讓她本能地覺得,遠離文字會少很多麻煩,再說後來她一直後悔;說我長得難看,也是實情,我本來就不是美麗的女孩;不打扮我,是因為她覺得女孩子幹幹淨淨就漂亮,“腹有詩書氣自華”;幹涉我的戀愛是因為她覺得對方家境不好,希望我能少吃一些苦。

她那麼愛我,她生命的目標,除了父親,就是我。

隻是,她表達的方式,太激烈、太古怪,那時未經紅塵的我,又怎麼會懂。

而自私的我,一味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隻想遠遠地逃離這一切,根本不願意去關注和疼愛她。

微光中,我開口說:“媽,去北京,你想玩哪些地方?”

她從沙發上轉過頭,立刻興奮起來,說:“長城、故宮、十三陵、北戴河——你爸去過的地方我都想去!”

我沒有辦法,來解除她既定的命運,可是我會緩解她的孤獨。我所做的,就是拚命地賺錢,再讓她享受世間我所能給她的一切。我已帶她去過蘇杭,接下來我想帶她去北京、港澳、東南亞、歐洲……

她為我的設想高興,轉而又憂慮:“不是很浪費錢嗎?”

我盡量豪氣地說:“你女兒會賺錢嘛!”

錢有什麼關係,讓你開心,傾家蕩產又如何?我早已明白:這個世上,最珍貴的,本不是錢。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是多麼刻骨的遺憾啊。

她咕噥:“上次去杭州,我說要住個二十塊一晚的旅店,你偏要住星級賓館,也有床電視可以洗澡,哦,不就多出一個冰櫃嘛!出門在外,要冰櫃做什麼?”母親啊,你還是那樣:本意是愛我,可表達方式,令我難以接受,還是會生氣。

林清玄有一篇文章《飛入芒花》,並非最有名的,卻是令我最難忘的。結尾,他寫道:

不久前,我回到鄉下,看到舊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經完全不見了,蓋起一間一間的秀天厝,現在那些芒花呢?仿佛都飛來開在母親的頭上,母親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我想起母親那年輕時候走過芒花的黑發,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親過世以後,母親顯得更孤單了,頭發也更白了,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來撫育我們的代價。

童年時代,陪伴母親看螢火蟲飛入芒花的星星點點,在時空無常的流變裏也不再有了,隻有當我望見母親的白發時才想起這些,想起螢火蟲如何從芒花中嘩然飛起,想起母親臉上突然綻放的光澤,想起在這廣大的人間,我唯一的母親。

時至今日,我終於有勇氣,寫下這一篇文章。真實地記錄那些悲傷、黑暗、不堪回首的日子,真實地記錄我為人女兒的自私、逃避和怯懦。我們是多麼的殘忍,竟然吝嗇一點點的容忍、一點點的關愛,哪怕對方是我這人世間,唯一的母親。

當歲月的芒花,飛上父母的頭發時,請以加倍的耐心,去體諒他們年老後的頑固、僵化、古怪罷。其實他們的心,很簡單——以前給予愛,現在渴望愛。

謹以此文,獻給我這人世間唯一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