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災難中的寧靜黃昏(1 / 3)

災難中的寧靜黃昏

大師點數大師·馬永波漢語首譯

作者:奧登

在奧登紐約淩亂公寓的牆上,掛著布萊克的木刻《古老的日子》,是布萊克本人手工著色的。可是據說,盡管擁有20世紀英語詩人中最敏感的耳朵,奧登的眼力卻是劣等的。他簡直不關心繪畫,而他對“更高級”的文學和音樂藝術卻極其關注。但是他寫出了關於一幅繪畫的最有名的現代詩,他以一個美術館(位於受希特勒威脅的一座城市)的名字為該詩命名,而且急切地把幾幅畫壓縮成一個道德寓言。一幅畫如何以文本或生活的方式指導我們,這一點吸引了奧登。他的詩作《模特》探究了一個老婦的過去和前景,最後結論道:

所以畫家會愉悅自己;給她一座英國式花園,

中國稻田,或者一座貧民窟;

使天空明亮或者黑暗;

把綠色長毛絨或者一堵紅磚牆放在她身後。

她將把它們全都組合起來,

把目光集中在它們基本的人性要素上。

“藝術的主題是人體。”在《致拜倫勳爵的信》中,奧登堅持這麼認為。他甚至走得更遠,聲稱“我願意用所有塞尚的蘋果/換取一個小戈雅或杜米埃”。這種同樣的對“基本的人性要素”的本能使他對凡高發生了興趣。在寫下下麵對畫家書信全集評論的兩年以後,奧登從中編選了他自己的凡高書信集:《凡高:自畫像》,意在強調“對繪畫藝術及作為畫家所麵臨問題的沉思”。很清楚,也許,不是畫家凡高,而是作為藝術家、人、聖徒的凡高,引發了奧登的興趣。凡高曾經反駁過讚美他作品的一個人:不,有福的是精神上的窮人,有福的是心地純潔的人。無疑,奧登在一個藝術家和他的世界、作品之間的這樣一種關聯中看見了他自己的理想。

作為一種藝術,書信寫作的大師們也許更專注於愉悅他們的朋友,勝過了披露他們最內在的思想和感情;他們的書信風格以速度、高度、精神、機智和幻想為特征。在這種意義上,凡高的書信不是藝術,而是人的檔案;使之成為偉大的是寫作者絕對的自我忠實和高貴。

19世紀創造了藝術家英雄的神話,他為了藝術犧牲自己的健康和幸福,而對他的補償是免除其所有的社會責任和行為規範。

初看上去,凡高似乎恰好符合這種神話。他的衣著與生活和流浪漢一樣,他期望別人的支持,他像惡魔一樣畫畫,他發瘋了。你越是讀這些書信,他越變得不像神話。

他知道他是神經病患者,難以相處,可他不把這個當做優越的標誌,而是當做一種和心髒病一樣的疾病,他希望未來的大畫家們會像“古老的大師”一樣健康。

可是這個未來的畫家——我不能想象他生活在小咖啡館裏,帶著許多假牙不停地顫抖,像我一樣去妓院。

他把自己所處的時代看做一種過渡,而非完滿,而且他對自己的成就極其謙遜。

喬托和契馬布埃,還有荷爾拜因與凡戴克,生活在一個方尖塔一般結構堅固的社會裏,其中每個個體都是一塊石頭,所有的石頭都粘在一起,形成一個紀念碑式的社會……可是,你知道,我們置身於徹頭徹尾的放縱和無政府之中。我們熱愛秩序和對稱的藝術家把自己孤立起來,努力去定義一件惟一之事……我們能描繪混沌的一個原子,一匹馬,一幅畫像,你的祖母,蘋果,一片風景……

我們不覺得我們在死亡,可我們確實感覺到我們是少數,為了成為藝術家鏈環中的一環,我們正在付出艱苦的代價,我們享受不到健康、青春、自由,我們就像駕轅的馬拖著一車人去享受春天。

而且,盡管繪畫是他的天職這一信念從未動搖過,他也從未宣稱畫家優越於其他常人。

法國詩人黎施潘在什麼地方說過,“對藝術的愛使人喪失對真實的愛。”我認為那是可怕的事實,但在另一方麵,對真實的愛使你厭惡藝術……

他們對繪畫所持的更為迷信的觀念有時讓我沮喪得難以言表,因為事實基本上是這樣的,作為人,一個畫家過於沉浸在他所看見的一切,他就不足以把握他生活的其餘部分。

凡高沒有自己謀生,而是一生仰仗他絕非富有的兄弟的支持,這是事實。可是當你把他對錢的態度與別人加以比較,比如說瓦格納或波德萊爾,凡高則顯得多麼不可測度的體麵與自尊。

任何藝術家都需要向讚助人要求高於一個勞動者的生活標準,因為除了維持基本的生活,他還需要買顏料和畫布。凡高甚至為他對顏料的權利而煩惱,想知道是否他應該局限於較為便宜的繪畫材料。偶爾,當他對他的兄弟不滿時,他抱怨的不是提奧的吝嗇,而是他的冷漠;他渴望的是更多的親密,不是更多的現金。

……反對我的人,我的態度,衣服,世界,你和許多其他人一樣,似乎以為提出這麼多的反對是必要的——分量足夠重的反對,同時顯然又是無濟於事的——它們導致我們個人的兄弟般的交往枯萎了,隨著時間逐漸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