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回過頭來看著她,黎群即刻便認出了那人,也就是一瞬間,那人的麵目又變得模糊不清。她試圖從這瞬間的注視中,去把握,去捕捉,去感受,得到十幾年來無處尋求的東西,可是很難,她力不從心。那人走近她,於是她又生出一種渴望來。當那人向她張開了雙臂,她明確了自己渴望的是什麼。此刻,她又有些猶豫:我已經是鄉村漢子的妻子了,我已經是3個孩子的母親了,我怎麼能這樣想,這樣做呢?猶豫的當口,雙臂卻不由自主地張開。她還年輕,生命的活力和女性的風韻,雖已被時光和無味無愛的生活剝奪得所剩無幾,可是那需要愛和去愛別人的天性卻常駐她的心中。我不是始終企盼著得到一次真正的擁抱嗎?我不是始終期待著擁有這個時刻嗎?於是她似乎忘掉了一切,所有的需求與願望化為一個那麼具體又無法遏止的渴望,就是投入到那人的懷抱,她是這麼激動,激動得張開的雙臂在顫抖。就在她即將被他那有力的雙臂攬在懷中時,那人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黎群手臂的揮動處隻感到空氣的流動。她想睜開眼睛去尋找,可眼皮太重,睜了幾次都沒睜開,又聽得“吱呀”一聲響,這流動的空氣中隨即滲入了濃重的樟腦味。這時,黎群睜開了眼睛,看見了,看見的是窯洞圓圓的窯頂和四周潔白的牆壁,她從夢中醒來了。
柳林灣的清晨第一次走在了黎群夢境的前麵。
這是個無雪的冬天。
盡管是冬閑,柳林灣仍然不乏忙亂與喧鬧。雞鳴狗吠,馬嘶牛吼,一群群的牛羊出了圈,一幫幫結伴出門的姑娘媳婦上了街,小夥子們開著車趕著車做生意,老漢們圪蹴在牆根閑聊憶當年。一切都平平常常。由於過於幹燥,不下雪,柳林灣到處塵埃彌漫。天是陰的,地是灰的,村莊顯得焦躁不安。
醒來的黎群仍然被那夢拽著,穿著衣服,手卻停在了紐扣上。
走進屋的是丈夫天德,穿著一身別扭的毛料衣服,對於黎群愣怔的樣子,他早已習以為常了。結婚十幾年來,他印象中的黎群仿佛總是這樣夢裏來、夢裏去的。他很是羨慕,他自己就好似不曾做過什麼夢;他又很難過,他知道自己無法進入她的夢中。難過之餘,不免又生出幾分嫉妒,他嫉妒所有在她夢中出現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別的什麼。
天德今天異常的興奮,於是殷勤中透著幾分少有的柔情,為黎群端來了洗臉水,倒好了刷牙水,牙刷上擠上了牙膏。黎群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是因為破天荒睡了懶覺,還是因為剛剛做了那樣的夢。
這是多麼奇怪的夢,她想。那個曾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離開自己的人,為什麼還能入夢?這將預示著什麼?這夢預示著一個什麼兆頭呢?
梳著幹燥的沒有一點兒光澤的頭發,望著鏡中出現的連自己都漸漸陌生的形象,黎群的手臂沒有了力氣。這些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真不知道這個問題該由誰來回答。
樟腦味繼續刺激著黎群的嗅覺神經,看著天德這身打扮和他那亢奮的神情,她忽然記起今天將有位省上的記者采訪她。在柳林灣的十幾年,她越是想讓人們忘記她,人們越能注意到她的存在。作為紮根農村幹革命的知青典範宣傳沉寂了,如今她成為赫赫有名的養雞專業戶,於是又引來了沸沸揚揚的議論。此時,她感到人們正不顧她的痛楚,好奇地去揭她每一處都無法愈合的傷疤,她仿佛聽到了剝離肉體的聲音,嚓嚓嚓,一層一層,她打著哆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把手裏準備刷牙的牙刷也放在了一邊。
天德今天被一種興奮鼓舞著。為了讓黎群也進入這種興奮,他將一碗熱乎乎香噴噴的麵條擺在了桌麵上,便打開了平日擱置一邊的話匣子:“知道嗎?今天要來的可是省上挺有名氣的記者,他這一寫,再把咱的雞場登到省報上,咱可就全省出了名,這以後咱擴大雞場呀,購買飼料呀,肉雞和雞蛋的銷路呀,可就不用愁了。”
“唉,愁,什麼是愁嗬!”黎群似乎在漫不經心中說出這句話,隨即拿起筷子,仍然是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麵條,竟撥出了兩個荷包蛋。
天德神情黯淡。
黎群為自己的冷淡開始後悔,今天這是怎麼了?是不是那個可憎的夢在起作用?一想起夢,她一點兒食欲都沒有了。
雞場裏的噪音,黎群毫無感覺。她常常在這雜亂的聲音中發愣,似乎什麼也沒有想,又似乎有一種期待。期待著明天和今天不一樣,後天和明天不一樣,大後天和後天……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日子就這樣匆匆而過。前天就像昨天,昨天就像今天,今天就像明天。重複,重複,毫無生氣的重複。歲月也並非不露痕跡地溜走,它留給黎群的是使她成了3個孩子的母親和一張布滿皺紋的麵孔。“這輩子,就這樣了。”她常對著有生命而無思維的雞們發出感慨,甚至連這也是一種重複--閑下的時候便發呆,發呆的時候便期待,然後歎氣,然後感慨。
真難為天德了,今天把雞場打掃得這麼幹淨,就連玻璃窗都擦得明亮透徹。看著他那雙熬紅的眼睛,黎群很想說點什麼,為早上自己漠然的態度,為他忙碌了這大半天的辛苦。十幾年的夫妻生活也沒有使他們形成一種正常的談話方式,往日,她隻要對天德表示一下歉意或是說些什麼感激話,天德準會幾天裏都惴惴不安,認真查找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妥。這也算應了那首歌裏唱的:“見麵麵容易拉話話難。”
那會兒,天德著實被黎群迷住了。她漂亮、聰慧,柔弱中透著高雅,是一個一眼望去便讓男人的心為之一動的女孩兒,又是城裏來的下鄉知青。天德常想,要不是當時黎群的處境,咋會想著他就能把她娶到自己的炕頭?天德慶幸自己有福分,也為能有黎群這樣的媳婦光彩了一陣子。然而光彩過後,天德便感到自己像是從此丟失了一些什麼,或是他就不曾有過如今才發現缺少了這部分。但到底是什麼?這鄉下小夥子思考了好久也未能知曉。於是他除了賣力地幹活,便琢磨怎樣討黎群開心。在鄉下最困難的日子裏,他沒讓黎群和他們的孩子餓過肚子,他可以四季穿一樣的衣服,好省點錢,為黎群買上件像樣的衣服。
就這樣天德忙碌了十幾年,琢磨了十幾年。如今,3個孩子都大了,雞場也辦得像個樣子了,他發現他的媳婦也老了。雖然黎群從未跟他叫過苦,可他明白這是自己的錯。於是他買回最高級的美容霜,還告誡自己從今天起早晚都讓黎群刷刷牙。他記得娶黎群那會兒,她有一口齊齊的白白的牙齒,現在卻也像村裏的娘們兒一樣是黃的了。早上,黎群不但沒有拿起自己為她準備的牙刷去刷牙,就連那一碗香噴噴的麵條都沒吃上幾口,這真叫天德感到委屈。
人常說女人的心難琢磨,天德想,自己媳婦的心比一般女人的心更難琢磨。這顆心仿佛在一個好深好深的地方,他看不見,也摸不著,但他隱約能覺出這顆心時時向深一層下墜。“歸根結底,是我根本不配她。”這種想法猶如無形的重負壓得天德直不起腰。他苦惱,他自卑,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無論怎樣做,都是對不起黎群的。這會兒,他想,有一天這媳婦說不定真要從自己身邊飛走了。於是他霜打一般,蹲在一邊抽起悶煙來。
無論黎群過去是否理會天德對她的情分和苦心,今天,在她做了那個奇怪的夢醒來的時候,黎群開始認真地審視起她和天德的關係來。她知道是形成這場婚姻的最初痛苦曆史,把他們倆隔在了一條河的兩岸,她是背對天德站著的。有一天,她轉過了身,她發現天德正在費力地構築著一座橋,同情和善良的心,促使她也在岸的這邊向對岸構築著橋梁。他們小心地、精心地選擇著材料,為最終的溝通,他們耗費了許多精力。忽然他們發現彼此的橋都修到了河中心,可是兩座橋從開始便發生了錯位,他們仍然無法溝通。這回,他們是站在了兩座半截橋各自的橋墩上。
看著蹲在一邊沮喪地抽著悶煙的天德,黎群忽然間生出一種衝動,這會兒,她想應該與天德好好談談,她要說這些年來,命運在他們當中作祟,她也不好,因為她始終不能正視現實。她要說的很多,她甚至都有些相信,經她一說,他們便能同時站在同一座橋的橋墩上。
正在黎群考慮著先從何談起時,鎮長一班人擁著一個人走進了雞場。
這便是那個采訪黎群的記者,這也是剛剛在她夢中出現的那人。吳強大記者的到來,瞬間便把黎群思考了好一會兒的決心摧毀了。
吳強是急不可待地搶到了這次下鄉采訪的任務。其實真沒必要,馬上要過春節了,誰還願意受這份旅途的顛簸之苦?別的記者在慶幸之餘,調侃著:“你是不是想趁機到鄉下撈點年貨呀?”吳強沒心理會隻是笑笑:“什麼也不為,就想出去走走。”
的確,吳強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非要出去這趟。下鄉采訪前,妻子眼神中隻透出一絲不快,“為什麼偏偏讓你去?真是的。”隨即便開始張羅他出門要帶的東西。邊收拾邊囑咐著:“走時穿著大衣,那邊一定很冷。”“嗯。”吳強應著;“吃飯要注意,別隨便湊合。”“好。”吳強答著;“有條件多洗幾次澡,可別把小動物帶回家裏來。”“行。”吳強點著頭。每回出門妻子總是這樣,像對待一個初次出門的孩子。每次都讓吳強想起一段相聲裏的語言,最初,他還饒有興致地操起相聲裏的話:“有座你就坐著,沒座你就站著。”惹得妻子撲哧一笑。後來,這反複出現的語言,反複出現的場景,將一切衝得淡而無味。“唉,好了,別囉唆了。”這句話在吳強嘴巴裏繞了幾圈沒有吐出來。強咽下去的同時,吳強終於意識到,這次出門,其實是在逃避著妻子,逃避著周而複始的生活。抬眼望著窗外那人頭攢動的街道,這喧鬧的城市,更讓他覺得有離開一段時間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