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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四大城門--東、西、南、北門的稱呼,過於簡單,毫無特點,有人提議應沿用明代時所用的名稱:東門--長樂門,西門--安定門,南門--永寧門,北門--安遠門,很吉祥,很古典,也與西安這座古老城市深厚的文化積澱相吻合。
其實,四大城門的進出門洞上方早已明確鑲嵌了舊時名稱的匾額,但是西安人習慣上仍然按照“東西南北”的方位這樣稱呼四大城門,公交車上報站名也是如此。如果誰要乘出租車去北門,你卻說要去安遠門,估計九成九的司機都不曉得方向盤該往哪裏轉。但是四大城門旁邊的小門古名倒是一直叫得響,比如朱雀門、含光門、文昌門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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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間,我的生活住所總在西安的城牆根下。人常說眼眉前的事物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何況我又是個對現實環境很不敏感的人。所以,盡管離西安城牆很近,但我對它卻了解太少。
工作之後有17年的時間,我住在東城牆根東門裏的陝西省作家協會家屬院。那時,總是“東門東門”地叫著,待搬走後,有一天途經東門,一抬頭,卻看到門洞上方隸書鐫刻的“長樂門”的匾額,這才知道我一直生活在“長樂”之中卻渾然不曉。
那段漫長灰暗的日子,我時常像隻鴕鳥,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入沙土裏。盡管暴露著遍體鱗傷的身心,卻沒有勇氣抬起頭來麵對現實。因為隻有有意識地麻木自己可憐的神經,才能熬過每一個失敗的日子。
瑣碎的生活,使我變得庸常而瑣碎。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注意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乘坐在風雨飄搖的小船上,而這隻小船卻是一艘囚禁自己的海盜船,我淪為船上的奴隸。雖然時刻想著要逃離,但是船已揚帆,駛入茫茫無際充滿險惡的大海,仿佛是一次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港灣的航程。我以為,我隻有葬身大海才能徹底解脫。
是女兒給我空虛、無望的生活帶來了撫慰和快樂,城牆根就是我和女兒創造快樂的園地。女兒三四歲時,我們走在高大的城牆邊,女兒總試圖攀緣城牆。她那胖胖圓圓的小腿登在窄窄的磚牆上,一級一級往上攀爬,我在下麵托著她的小胖屁股。顯然,她是無法拾級而上的。
後來讀了好友杜愛民的散文,他說他小的時候就經常從容地一級一級攀上城牆。那本不是憑一日之功可以做到的,但杜愛民卻在玩耍中輕易完成了。
冬天飄雪的日子裏,層層灰色的牆磚落上了潔白的雪花,襯托出城牆威嚴之下的典雅與少有的柔美。在環城公園裏雪厚的地方,我和女兒毫無顧忌地打著滾,拍照片。夏天到了,一度對書法感興趣的女兒在雙休日的早晨,早早起床,提著小水桶拿著一支大毛筆,跟隨樓下我的編輯前輩路萌先生來到東門外,毛筆蘸著桶裏的水,在光滑平坦的石板地上練書法。待太陽光熱起來,女兒就提著小桶回到家裏,興奮地拍著還在床上睡懶覺的我,希望媽媽能和她一同分享早晨涼爽的晨風。
我很慚愧,於是開始早起,跟隨練書法的女兒來到東門外的環城公園。那時,環城公園是收費的,好像每人每次五毛錢。為了避免帶錢的麻煩,也為了讓自己天天堅持來鍛煉,我買了月票。
這裏熱鬧極了,年紀大的人跳著節奏緩慢的扇舞,中年人跳著動作幅度很大的健身操,還有一些人排成一排,一個給一個拍背,嘴裏“咳咳”地高聲叫喊著,令人匪夷所思。始終喜歡遠離喧鬧的我,不可能加入到這些隊伍中,於是就選擇了一個人跑步。從東門開始起跑,跑到建國門結束。
一路上,我見到不少熟人和同事,和我是大學同學、又一同分配在省作協工作的姚逸仙,在一塊空地上打著太極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像是武林中人;接近建國門時,在一片綠蔭樹下,青草地上,看見《陝西日報》文藝部的田長山。他穿一件運動休閑服和一條白色寬鬆的燈籠褲,手執一把閃閃發光的長劍。劍把上一穗紅纓上下飛舞。田長山全神貫注。他練的大概是太極劍,劍法舒緩流暢,不急不躁,劍劍中的,像是站在城牆上保衛城池的古代勇士,正在認真地練劍,隨時抵抗外來的侵略者。
田長山的身材並不高大,但是虎背熊腰,結結實實,說話也是底氣十足。每次有作品研討會,或是省作協召開長篇小說座談會,都能聽到田長山準備充分的發言。不像有的批評工作者,到開會時才在一張小紙片上順手寫上幾條,然後按照慣常套路信口開河。田長山總是謙虛地拿出打印好的發言稿,他說:“我就照著念了。”於是,他渾厚的聲音就響起來。他的聲音共鳴很好,說話又是鏗鏘有力,整個會議室裏都回蕩著他嗡嗡的尾音,空氣仿佛都在震顫。
城牆根下的跑步繼續著,一張月票劃完了,我就換了第二張、第三張。我能堅持跑下來,應該說也與天天堅持打拳練劍的姚逸仙、田長山有關。如果不願被他們笑話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就得努力堅持。
跑步讓我暫時忘記了一睜開眼睛就鋪天蓋地襲來的生活失敗感,我頹廢的身心得到了物理性治療,雖然痊愈是不可能的。起初環城公園那段不長的路程,我跑到半途見到姚逸仙時就氣喘籲籲了;等見到田長山,我幾乎累得像在走路了。但是慢慢地,我的腳步加快了,身體輕盈了,呼吸均勻了。有時輕鬆地跑過田長山麵前,他會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不記得是在我換第幾張環城公園月票時,一連多天我都沒有見到田長山,我以為他出差了,卻傳來令人震驚的壞消息:他被查出患有肺癌,住院做了手術。我簡直不能相信,病魔為什麼要侵襲那麼健壯的身軀?但是,以後跑過那片樹蔭,就再沒有見到他那敦實的身影。心中悵悵地希望,他那套行雲流水般的劍法能助他戰勝侵入他體內的侵略者。
後來我搬離了省作協家屬院,住進了鳥巢一般的高樓裏。麻木和頹廢的心理仍像病魔一樣如影隨形,令我整日渾渾噩噩,消磨時光,浪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