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中,我想試圖用現在較為科學的觀點,對八股文作一個曆史的回顧,較為實事求是地評價一下它的曆史作用。因而擬題曰“曆史作用試析”。這個題目,如果用較為時髦的文字,也可叫作“世紀的回顧”。因為廢除八股文到現在將近一個世紀,卻還不到一個世紀。廢除在本世紀初,現在回顧卻在本世紀結尾,如題作“世紀的回顧”,不是更形象嗎?《清史稿·選舉誌》:“光緒二十四年,湖廣總督張之洞有變通科舉之奏。二十七年,鄉、會試首場改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五篇……”即從光緒二十七年正式廢棄八股文,改試策論。這年是一九○一年,這位享壽四五百年的“八股文先生”壽終正寢,到現在一九九二年,足九十年整,再過九年,就是百年祭,為此回顧一下它的曆史作用,不是正好嗎?這樣可以用現代的眼光,作一個冷靜的、客觀一些的回顧。自然因為它已消失了九十多年,熟悉此道的人已無在世者,研討起來,不免生疏,或不能找到它的竅門。但文獻尚在,傳聞尚有,以現代的觀點,回顧舊時傳聞,查閱當年文獻,也會又有當年人不可能有的感會,恍然領悟,啊——原來是這樣!因此,此文試圖從三個方麵探討一下五百年壽命的八股文的曆史作用。
第一種作用在思想體係方麵,或者叫作政治思想方麵。這雖然是現代社會的叫法,但其本質上卻是自人類進入較為文明的社會以來,各個曆史時期都一樣的。各個曆史時期的人,都生活在各個曆史時代的政治統治中,也生活在各個曆史時代的政治思想體係影響下。我國自漢代以來崇尚儒術,儒家思想成為政治思想的主導體係,經曆魏晉南北朝、唐宋而後一直未受到影響而改變。自南宋後,以儒家思想、孔子言論為核心的理學,更促使儒家思想完整鞏固,對自此以後的各代政治統治都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自明代立國,開國皇帝朱元璋和他的大臣劉基確定以“四書”為科舉考試的首要命題範圍,以朱熹注解為“四書”的解釋標準,以八股形式的文體為科舉考的標準文體、作為製度規定下來。其後經過明代中葉成化年間的進一步完善,使以“四書”範圍命題的八股文,一直作為全國教育、曆屆考試的唯一文體,延續了五百年,使五百年中不知多少萬人為此獻出他們的青春智慧,受過其嚴格訓練,然後又服務於國家社會,對明、清兩代各個曆史時期的政治影響,說來真不知該有多麼大、多麼深遠。其根源都是由於儒家學說,孔子言論,孟子言論,在社會上更是成為一種深入人心的、很自然的道德標準,行為規範。五百來年中,始終一致,這對各個曆史時期的朝廷統治、國家政治安定,又起到極為巨大的作用。這是有明、清史實足以證明的。
其所以如此有兩個原因,一是從製度上把“四書”作為唯一的製藝命題範圍書籍。既實際,又方便,又自然能使孔孟言論深入人心。所謂“實際”,是指其分量不多不少。如把“五經”都作為科舉製義的命題範圍,量自然太多,讀者很難在少年時期,讀的全部像背“四書”那樣滾瓜爛熟,提那句背那句,出什麼題都可以。少數聰明的可能作到,大多數就困難。而且試官出題範圍太大也困難,這樣首先以一部“四書”作為命題範圍,讀書學生、考試試官在一定限製下都易於做到,幾百年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當然“五經”也是基本教材,但在“四書”的第二位。因為孔、孟言論主要在一部“四書”中,五百年中,它不但是最主要的啟蒙教材,必讀教材,而且不少人都把它作為半輩子的必讀書或終生的必讀書。這樣孔、孟言論的普及麵,可以說是無比廣泛的,即使不識字的人,也會說出幾句孔子的話、孟子的話。在這五百來年中,孔、孟言論的影響社會,如作世界性的比較,那可能超過外國《聖經》新舊約及其他宗教的經典。而且它一不寄托於虛無的神或叫上帝,而是強調人與人;二符合於人本身的生活實際、生理實際、社會實際;三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四是相互的,不是單方麵的,所以它能為中國長期封建社會中的人所接受,所奉行。
二是讀好“四書”,才能作好八股文;作好八股文,才能考試得中;考試得中,才能改變社會地位,才能參加更高級的考試,才能作官。這樣就所有讀書人,都讀“四書”,都讀“五經”,國家鼓勵這樣做,社會上以此為榮,而且一延續就是幾百年。用現在的革命話說:即儒家思想、孔孟言論不但武裝了每個進士、舉人,而且武裝了每個讀書人,武裝了整個社會。而且更符合社會自然規律,更符合人們生活實際、感情實際。所以它的確在五百年中發揮過作用,形成了深遠的政治影響。反之,如果五百年中,不把“四書”抬到這樣高度,作為法定考試命題範圍,人們就不會這樣去讀它,社會上就不會這樣熟悉它,其影響自然相對要小多了。其所以如此的兩個原因,就聯係著這三個方麵:即國家法定以“四書”命題;“四書”中孔孟言論的符合社會實際需要;社會群眾由於科舉考試大利所在的強烈吸引,都去讀“四書”,造成其極大普遍性。
第二種作用是在文化教育方麵。先說文化方麵。中國文化肇自遠古先民,成熟燦爛於周朝春秋時代,思想活躍,文化發達,一批偉大的典籍,從無到有,勃然出現,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礎,栽下了足以生長千秋萬代的文化大樹,枝繁葉茂,一直生長到現在,仍有強健活潑的生命力。而掌握這份文化遺產,使之不斷延續下去,發揚光大,在中國傳統做法上,有一根本性的原則,即從根本基礎上掌握起,有所謂“書不讀秦漢以下”的說法,即在各個曆史時期,不管哪代,都讀中國文化史上從無到有的那批原始典籍,即“五經”、《論語》、《孟子》等書。漢代的人不讀司馬遷的《史記》、司馬相如的賦,也必先讀《詩經》、《禮記》、《論語》、《孟子》等等,唐代的人同樣如此,也不讀韓愈、柳宗元的文章,李白、杜甫的詩,也是先讀先秦經典,孔孟的書籍。所謂“孔子聖之時者也”,這樣就使得先秦典籍、孔孟言論,同各個曆史時期中活躍著的人,密切地聯係在一起,其言論思想、觀點、見解,都活躍在各個曆史時期活人的思想活動中,這樣縮短了古今的距離,使相隔一兩千年的文化,形成一個整體,是一株枝繁葉茂,越長越蔥鬱的喬木。尤其明、清五百年中,製義取士,又以朱熹所編《四書集注》為唯一製義八股出題範圍,這樣使孔子、孟子真是家喻戶曉,似乎永遠生活在這些人中間。這對文化普及、延續起到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