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與對聯(3 / 3)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好了歌〕出自瘋跛道人之口,又由甄士隱作注。其注雲: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好了歌》由於情節安排需要,未能放在卷首位置,但並不因此而影響它在《紅樓夢》中的地位,它同樣也是《紅樓夢》的定調之歌。由於前後烘托,《好了歌》顯得格外重要,它的精神幾乎籠罩全書。

《好了歌》和〔臨江仙〕一樣,看透了世俗,充滿了“轉頭空”的慨歎,也不乏人生哲理,但卻充滿了消沉,讓人讀了有氣無力,無法振作精神。看不到“喜”氣,聽不到“笑”聲,不僅“英雄”無蹤無影,連“青山”也沒有,隻有“草沒了”、“眼閉了”。沒有儒家的入世,隻有道家的虛無,它不是灑脫而是逃遁,它的悲觀消沉情緒彌漫全書。

從藝術上考慮,《好了歌》淺顯俗氣,缺少詩境,沒有〔臨江仙〕那種縱橫捭闔、回腸蕩氣的感覺,至多隻能算得上一般民歌的水平。

注和歌在藝術上、思想上都十分吻合。從不同的方麵表現了共同的主題,若仔細品味,注比歌不僅更具體化,而且藝術性也稍強一些。但注和歌都十分瑣細,比不上〔臨江仙〕在哲學的高度上對人生、對社會進行了概括。〔臨江仙〕和《三國演義》在思想上、藝術上、風格上都十分吻合,在藝術上甚至比全書更為圓滿。而〔好了歌〕及其注基本上和《紅樓夢》吻合,但在藝術上卻遠比全書遜色。

但盡管如此,這並不影響〔好了歌〕統領全書的地位。這瘋跛道人本是超然於凡夫俗子的仙道。在曹雪芹的心裏,他的話就是看破人生、點化人生的至理,而甄士隱又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而作出了〔好了歌〕之注。這就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作者的態度和消極導向。在他的心裏,這就是被他點化之後應有的答案和結果——出家。

《紅樓夢》從第一回就強調:“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種思想貫穿全書,尤其是一頭一尾更加明顯突出。中間大量的生動情節具體體現了這種思想。〔好了歌〕及其注雖然瑣細,不如〔臨江仙〕那樣精煉,但跛足道人又對此進一步作了概括說:“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這又很簡潔了。我年輕的時候學過工業會計,當時學得很不錯,但一直沒有做過會計,後來把工業會計的內容都忘了,現在隻記得一句話:資金來源等於資金占用。我知道這一句話是對會計內容的高度概括,會計工作的每個具體內容無不體現這一精神,假使今後我把《紅樓夢》的內容全忘了,人家來問我《紅樓夢》是寫什麼的,我會告訴他說,《紅樓夢》就是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全書都貫串了這樣一種精神。這八個字我是不會忘記的。在藝術上我對〔好了歌〕不甚滿意,而對這八個字的概括認為還是很凝煉的。

〔好了歌〕從四個不同方麵表示一個共同的主題,但在格式上缺少變化,缺少起伏,平淡無奇,隻不過變換了角度而已。而〔臨江仙〕雖然篇幅短小,卻極盡變化之妙,開頭一句,就氣勢不凡,讓人站在一個相當的高度,視野開闊。明寫空間,暗寫時間,“轉頭空”三字讓人似乎有失落感,但緊接著“青山依舊在”,又使人感到有所安慰,真是一波三折。在這樣廣闊的時空場麵中,依然有具體的人物場景。篇幅雖小而有點有麵,容量極大,令人回味無窮。盡管這裏也有重重的一筆“空”字,讀了卻不讓人傷感,不讓人感到虛無。

羅貫中、毛宗崗都是有非凡抱負又懷才不遇的人,他們的過人才學和進取精神都通過《三國演義》而曲折地表現出來了,使得《三國演義》有了一個可貴的積極格調。而曹雪芹出身於豪門大族,又經曆了家族的衰敗沒落,從小看盡了世態炎涼,傷感心理很重。在創作《紅樓夢》時家境又每況愈下,這對創作會產生直接影響,他的獨特經曆和過人才學使得他能創作出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紅樓夢》。小說真實、生動地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生活,描寫、揭示了四大家族的衰敗和必然沒落的命運。小說還謳歌了賈寶玉、林黛玉的真誠愛情;對下層奴婢寄托了同情,使得小說具有極高的社會價值,這是由曹雪芹熱愛生活、忠於生活的一麵所決定的。而在另一方麵,他的虛無主義、他的無可奈何情緒,使得作品充滿了世事無常、與世無爭的傷感情緒。他的矛盾人生觀使得作品的基調也充滿了矛盾,顯得十分複雜,使得全書的主題具有雙重性甚至多重性。他的傷感情緒是一種主觀精神,而作品所體現出來的進步意義,主要是由一種不自覺的精神所決定的,是自然而然完成的,因此,他的進步意義方麵往往更加感人。要認識曹雪芹的主觀精神及導向,一定要好好讀〔好了歌〕及其注。

曹雪芹的傷感情緒,是有深厚社會基礎的。一個閱曆豐富的人喜歡思考的人,即使沒有從盛轉衰的經曆,沒有對世態炎涼的切身感受,也往往會有傷感情緒的,這連積極進取的人也在所難免。曹操說對酒當歌,蘇軾說人生如夢,萬事到頭都是夢。即使是《三國演義》,不僅開頭就有“是非成敗轉頭空”的感慨,最後又用古風結尾,其末四句為:

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

鼎足三分已成夢,後人憑吊空牢騷。

這後麵四句又是“夢”,又是“空”,更強調天數難逃,其無可奈何的傷感情緒很接近〔好了歌〕及其注。隻是這種精神在古風中,特別在全書中地位不高,讀者進入小說境界後,很容易把這種傷感情緒忘得一幹二淨,而深深被那種火熱的鬥爭所感染。這就好像一些人清談時、感慨時說自己看透了、想開了,但一回到現實生活中又想不開,又會趨利避害一樣。而曹雪芹似乎真像看破了,似乎隻有出家才是歸宿。

四川內江師專的曾良先生在《〈三國演義〉電視連續劇成功背後之不足》一文中認為用〔臨江仙〕做《三國演義》電視連續劇的主題歌是“不夠恰當的”,因為歌詞內容與《三國》精神不合拍,而且“〔臨江仙〕詞體現了毛宗崗的曆史觀,而非羅貫中的觀點”。這種看法雖然不無道理,但我並不敢苟同這種觀點,至少我認為這首詞放在卷首位置、作為連續劇的主題歌是很有見地的,雖然不是羅貫中的觀點,但應該是羅貫中可以接受的觀點,也應該是那些“建功立業、積極進取、向往國家統一”的三國英雄人物可以接受的觀點,比如曹操就完全可以接受這些觀點。小說和電視劇的精神是比歌詞積極得多,但歌詞作為旁觀者對小說進行哲學性、藝術性概括的時候,並不一定要和其精神完全一致,置身於其中和置身於其外是兩回事。

《紅樓夢》在藝術上,甚至在思想上都高於《三國演義》,這是不可否認的。而曹雪芹意欲借以起到畫龍點睛作用的〔好了歌〕及其注,卻在思想上、藝術上都不如《三國演義》的〔臨江仙〕,這同樣也是無可否認的。《紅樓夢》和《三國演義》作為我國曆史上兩部最偉大的長篇小說都有這樣的詩詞絕不是偶然的,人的思想感情是十分複雜的,甚至往往是自相矛盾的,它是一種具有豐富閱曆的人對世事無可奈何的哲學意義上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