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要出院了。老夏極力把腳步縮了又縮,任老伴在前麵抱怨他精神萎靡。
老伴說出院是喜慶的事情,你怎麼反而哭喪著臉。老伴於是很不高興。
老夏是半年前入院的,那時他正好從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巧的是老夏兩年前的那一天也由同一種病住進醫院。兩年的變化,表現在來探望的人由絡繹不絕變成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夏內心巨大的失落,老夏想原來他們關心的不隻是我還有我手中的權力。
老夏想到這兒莫名抽了口冷氣,又很慶幸自己多年來廉潔清明,兩袖清風。老夏想如果某時心軟一軟,手鬆一鬆,就得不知對不起多少百姓。為官難,好官更難。老夏給自己評估一下,能打及格。這算不錯的了,毛主席那麼偉大的人物,功過都隻能七三開。
老夏想著便笑了。笑了便積極配合小田護士的打針吃藥。小田護士是今年剛畢業的學生,在這家醫院實習。老夏自願當她的實驗品,小田護士初次紮針的時候,緊張,手一抖,沒找到筋脈,紮偏了。小田護士急得眼睛都泛了紅潮,還是老夏慈祥鼓勵她再紮一次,她抹著眼圈,再下手時就找準了位置。小田護士特別親近老夏,平素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老伴是教師,有時忙碌起來,連打飯洗臉這樣的小事都由小田護士代勞。老夏把小田護士當孫女一樣看待,從心眼裏邊喜歡。小田護士也把老夏當爺爺一樣,親密無間。
現在老夏要走了。這一天不是小田護士當班。老夏也沒告訴她自己要出院的事,免得她難過。但電梯門一打開,小田護士蘋果般的臉蛋就冒了出來,老夏驚問你怎麼不休息,小田護士就把背後藏好的一束花拿出來壞爺爺出院也不告訴我還好我打聽到了趕得及送你。
老夏心頭一熱,接過花啞著嗓子說:以後自己得好好照顧自己。老夏摸了摸小田護士的頭,眼睛有點潮潤,小田護士也緊緊憋住眼淚使命地擠出一個笑容:爺爺你也是。
老夏穿過花園的時候遇見劉醫生。兩年前和現在,老夏的病都是劉醫生醫治的。劉醫生也五十開外,頭頂疏稀,但工作起來嚴謹而敬業。他的辦公室裏掛滿錦旗,都是醫治好的病人贈送的。老夏覺得救死扶傷這樣的詞用在劉醫生身上再確切不過。他對誰都一視同仁,兩年前並未因老夏是局長而特別關切,現在也並未老夏退職了就變臉,同病房有個病人急診時錢沒帶夠,醫院不給醫治,還是劉醫生自己掏出錢墊付的。老夏於是看劉醫生禿著的頭顱,也覺得上麵罩了一圈神聖的光環。
劉醫生微笑和老夏打過招呼,急匆匆趕往手術室。老夏望著他的背影感歎一會兒,直到小田護士喊他才回過神。原來已到了醫院門口。
老伴急著打車,偏偏此刻是下班高峰期,空車也看不見一輛。老夏卻心生喜意,莫名地高興。和小田護士聊著天也不著急。倏然間一輛嶄新的藍鳥停在跟前,裏麵的人搖下車窗,叫老夏:夏局,我送你回去。
老夏定睛一看:是自己親手提拔上來的小許。現在的許局長。老夏沉了臉擺擺手,示意他不必管自己。小許訥訥地叫司機把車開走了。
老夏終於打到車,要和小田護士說再見。老夏的喉節咽了咽,一句謝謝,承蒙一路照顧還是沒說出口。隻重重地拍拍小田護士的肩膀。車駛出很遠,老夏回頭看,還看見小田護士揮著手,站在夕陽的柔和的光線中。
老夏到家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小許,那邊說,許輝晚上有飯局,(許輝是小許的名字),可能會晚點回來。老夏的眉毛就全揪集在一塊。
老夏打第四通電話的時候,許局長終於在家,接到老夏的電話,那邊酒也醒了一半,老夏說小許你可是記住了,當官是為百姓當的,自古以來,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小許沉默片刻,說我知道了夏局,這麼些年,承蒙您一路照顧,你也才出院,早點休息吧。
老夏一晚還是沒睡好,做著形形色色怪異的夢,總沒有在院時踏實。老夏心知問題出在哪兒,但病好了就是好了,你難不成指望讓人再醫治一次?況且有的病,住院好的了,有的,則好不了。
老夏後來沒習慣退休的閑適日子,在院落裏擺了個小攤,替小區的老齡人理發。不收費。老夏一天到晚樂嗬嗬的。身體越來越結實。
半年後,老夏看報,看見兩則消息,都刊載在首版上:一標題為:巨貪落網,百姓拍手稱快。一標題為:青年小護士研製針灸新法驚動醫學界。
都是自己熟悉的名字。老夏突然後悔:該說承蒙一路照顧的,終沒有說。不該一路照顧的,竟一路都照顧了。
老夏放下報紙,歎一聲:唉,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