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遭到兒子“反叛”的同時,他平靜下來時也常提醒自己:兒子大了,應該改變一下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處事原則,給他更大的自由,以及大孩子應該有的一切。
一次,父親的一位朋友來家做客。當父親禮節性地介紹家庭情況時,第一次正經嚴肅地把維納向外人引見。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父親真會這樣做嗎?與以往不同,既然父親讓他享有大人的身份和地位,他當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隻顧在大人間玩耍,而不講一點禮貌。他一本正經地和客人談話,盡量表現出理智的謙虛和尊嚴。客人除了對他報以驚訝的讚歎外,還表現出對大人般的恭敬和客氣。維納第一次感到了成人之間交際的滋味。他感謝父親,把自己看成大人。在那樣的環境裏,維納感到多麼體麵而有尊嚴啊。小孩子也需要別人尊敬和維護自己的尊嚴,有時候還特別需要。
和父親的關係,就在這或緊張或友好的狀態下發展著。還有件事情,維納一想起來,就像父親在無情地嘲弄他,感到心靈受到了很大傷害。
以前那些日子,維納沒太注意到外界對自己的評價和關注。其實,作為一個神童,人們早就懷著各種心理去接近他,了解他。許多報刊的記者,更是不願意放過令人感興趣的新聞話題,常用“圍追堵截”的方式采訪他們。作為個小孩子,他沒少接受采訪,總的說,他隻覺得這挺好玩的,好像在綠草地上發現一個大蘑菇,或者遊戲中勝利時的心情。從采訪者的目光和話語中,他感到高興。別的事情他都沒太注意。記者們采訪最多的還是父親,因為他們都想從這位學識淵博的教授嘴裏探聽到教子之道,以及各式各樣的和神童共同生活的有趣事情。父親是位喜歡鮮花和掌聲的人,因為,他這輩子最大的事業有兩樁,後一方麵是學術,前一方麵就是兒子。作為父親,他當然希望兒子轟轟烈烈,所以,他不但在實際的過程中,給兒子投注更多的關心和教育,而且,他也希望通過一些形式,促進兒子聲名的遠揚。他自己是孤獨的,他的兒子——他最親密的同盟者的成功,當然也就是他的成功。他需要這些。
當維納有能力認識自己總結自己的時候,他也曾為自己的“傑出”感到榮耀。看著自己的頭像被清晰地印在刊物封麵上,他偷偷地把它剪下來珍藏,滿足著一個孩子最易滿足的虛榮心。
父親不愧為一個明智的人,他發現孩子的虛榮心開始膨脹時,就清醒而果斷地決定,必須逃避一些無價值的吹捧讓孩子踏踏實實地成長。父親有時給兒子講一些采訪的不良用心,使他對這樣的事情有個分辨。他本人也反省自己,甚至覺出這些“自我陶醉”的滑稽和可笑。他們一起盡量避免“打擾”。
某天,一個大報的記者正在隔壁采訪父親,維納發現以後,躲在門後偷聽。父親十分有禮貌地招待“客人”,記者那伶牙俐齒的表述恰到好處地寒暄著。采訪的內容還是“神童”的家庭教育情況。
對有關“神童”的話題,父親和記者順暢流利地交談著,一些“有趣”的事常讓記者暢快地大笑。父親在讚譽聲中漸漸涉及事情的關鍵部分,結果,他給“神童”下個全新的定義:經過良好家庭教育的、使他全部潛能得以充分發揮的普通孩子就叫神童。他還特別高聲強調“普通”兩個字。
聽到這裏,維納的心幾乎在流淚,臉騰地紅了。這難道真是他作為父親說出來的心裏話?啊,一切都是他的成績?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他傷心地念叨著,氣憤的火花從心底慢慢燃起,越想越氣,甚至恨他,他真想撞開門衝過去,捂住父親的嘴,高聲向記者解釋清楚:別聽他的!我就是我!
最終他還是沒敢那樣做,不過,他像遭受了一場重病的摧殘,很多天悶悶不樂無精打采,他從心裏覺得,人太凶險太難以琢磨了,竟然連父親也這樣。
正當維納感受著來自家庭的絲絲寒冷時,另一件事又在學校發生了,他幾乎是手足無措地被卷入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次迷亂和困惑。
在大學的最後一年,班級有幾位對解剖學感興趣的同學組成了一個實驗組。維納是組長。那時,實驗人體解剖都是借助對貓的解剖來完成的。因為傷生是基督教的一大罪,當然不能用活人來做標本,就是用貓這類代替品,也必須十分小心,解剖後再縫合,不可以讓它們有生命危險。
經過幾次努力,他們才征得了實驗室開門人的同意,背著主講先生金斯利教授,用一頭試驗用的豚鼠來代替貓。因為大家是偷著做,有些緊張,更因為他們沒有經驗,結果在對動脈捆紮時,沒能正確地將與動脈連在一起的靜脈和神經分開,實驗失敗,豚鼠死了。當金斯利教授發現這件事時,他大為震怒,這直接關係著他多年經營起來的這個實驗室的存留問題。另外,傷生有罪,他的幾個學生犯下這樣的罪過,他的責任也不小,傳到外麵,其影響將極其惡劣。作為組長的維納,雖然他最後並沒受到什麼實際懲罰,但是他深感對不起金斯利先生,更從心理對自己的傷生行為感到慚愧。仿佛那無知純潔的動物的死,一定早晚會給他帶來不祥的凶事。
沉重的犯罪感壓著他,繼而他想到了死。多麼可怕的事情啊!他說不明白死是什麼,但他深感死的恐怖和黑暗。他又從自己的行為中總結出自己的凶狠和野蠻,此刻,他不但看不透父親,不明了生死,連自己到底是什麼或什麼樣也弄不清楚,茫茫世界一片黑暗和極不穩定,他四顧呼喊而無所依托。他懼怕這一切,又麵臨著這一切。這時,他多麼希望重返童年的美好時光,然而一切都離他遠去了。失望充塞著他的心理,更有對未來的不定的失落感。他就這樣艱難地打發著時日,隻有偶然間沉浸到書裏是美好的。
終於到了1909年的春天,14歲的他結束了大學生活。
3年的大學生活,維納豐富了學識,見到了很多世麵,為他以後的路鋪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這階段也正是他生命的轉型期,尤其臨近畢業那段時間,使他處在深刻的矛盾和痛苦之中。這時,維納的父親發現兒子近階段變化極大,情緒低落,加之兒子不再在塔夫茨學院上學了,他決定賣掉梅德福山坡和老磨坊農場這兩處房子,換個環境,到坎布裏奇去。不久,他們在哈巴德公園和斯帕克斯拐角買了兩塊地,在其中一塊地上蓋起了一處漂亮住房。
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家事的忙亂,維納的心境漸漸平靜下來。新的平靜帶給他的是新的成熟。他冷靜地設計著未來。對父親的態度,他也能較理智地處理。他心中有一個明顯的感受,自己能獨立地幹什麼了。
正當此時,報刊上不斷有消息傳來:探險家們又在地球最北端發現了一塊“新”大陸,那裏有千萬年的冰雪,有各種各樣珍稀的動物,有奇特的自然現象。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同樣鼓舞著他的重新複蘇的心。他深切地感覺到,一個人具有開闊的心胸,永遠想著天下最大的事情,他是偉大而美麗的。家,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