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現在更需要理性——答《文藝報》記者於建問(2 / 2)

李:與周作人等人不同,魯迅的特點恰恰是從前期一般的國民性批評、社會批評,轉到後期抓住具體問題不放的韌性戰鬥。魯迅後期談的和矛頭指向是很具體很明確的。我是這次“文化熱”的積極參加者,但我不主張也不認為能夠老這樣空泛地“熱”下去。

於:談文化不一定都空泛,提出“非理性”不就很具體嗎?

李:你的“理性”是什麼意思?“非理性”又是什麼意思?“非理性”與“反理性”有沒有區別?國外分析“理性”這個詞有10種含義,你用的是哪一種含義?你的“非理性”又是用的哪種含義?都不清楚。現在一些文章喜歡用“大字眼”(big words),動不動就是“超越”、“自我”、“本體”、“非理性”等等。其實這些“大字眼”裏有多種含義,其中許多經不起分析、推敲,它們就是分析哲學指出的“廢話”。我一直提倡中國要搞點分析哲學,因為我們實在太喜歡論這種廢話。這說明我們盡管高喊反對傳統,但思維方式還是傳統的那一套,沒有進入現代化,太不嚴密,缺乏理性,沒有經過嚴格的自然科學訓練。

於:那麼,就西方說,非理性主義是否已經取代了理性主義呢?

李:沒有,在西方占主導地位的還是理性主義。不僅現代的科學技術的發達靠理性,而且在社會科學中也仍然是理性主義占上風,“非理性”隻是作為對理性過分發展的“解毒”、補充為人文特征。“非理性”占主導地位,即使在西方也是很危險的。盧卡奇寫過一本書叫《理性的毀滅》,他認為從謝林開始,經由叔本華、尼采等人,這條道路是一直通向希特勒的。我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太簡單化,但問題是值得注意的。不管西方、中國,理性還是最重要的。希臘哲人早就說過“人是理性的動物”,人是靠理性才從動物中區分出來的。沒有理性,衣食住行都成問題。所以,我認為,過分強調本能衝動和盲目情欲,也許在短期內可以起到某種解放作用,但從長遠看,從理論看,是成問題的。

於:你如何從這個角度看中國今天的文學藝術?

李: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講過,沒有審美性,不成為藝術,但藝術卻又並不等於審美。藝術經常處在這樣一個矛盾中,它追求審美,但當它一旦真正等同於審美,它基本上就變成一種裝飾了。也就是說,它很重要的功能——比較明確具體的社會功能便要喪失。這裏藝術家們麵臨著選擇。這不存在寫什麼是主要的或應該的問題。你可以選擇做一種裝飾品,寫些很精巧的東西,也許可以裝飾兩千年,你也可以選擇寫一些在時下現實中起很大作用的東西,有較高社會價值,然而很可能流傳不下來。這隻有讓藝術家自己去選擇了。

於:難道審美價值與社會價值就一定要背道而馳,而不能結合統一嗎?

李:當然可以。同時具有很高審美價值和社會價值的作品,古今中外不乏其例,但在整個文藝史汗牛充棟的作品中,畢竟是極少數。它們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創作中非自覺性的表現。作家本人和批評家也沒法預測。

於:假如你是作家,那麼在今天你將做怎樣的選擇呢?

李:從欣賞的角度說,我兩者都喜歡,因為人有不同的需要。但假如要我選擇,我願意選擇後者,即反映當前社會生活、現實感強的作品。這裏,我同意王蒙的意見,今天的中國還不是吃飽了悶得發慌,從而需要種種“非理性”新奇刺激的時代,中國還不是把文學關在小圈子裏追求它的“純粹性”以供少數人作優雅享受的時代,中國還有大量的、現實的嚴重問題需要人們去關注、去改變。所以,有些報告文學盡管藝術性差,但贏得了廣大讀者。我更希望從這個方向創造出偉大的作品。例如“文革”10年就應該有偉大的悲劇和史詩來反映。在這裏,創作中的非自覺性、非理性就決不隻是盲目的本能衝動之類的感性,而是滲透了積澱了理性的新感性。它不排斥本能,但並不等同於它們。

(原載《文藝報》1987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