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咱們住過的宿營地麼!”孫智興奮地坐起來,睜大眼睛一瞧,果然是他們宿過營的地方。他倆跌跌爬爬地從沙丘上衝了下去,立即在凹地上搜尋著吃的東西。那曾經搭過灶的地場,隻有一堆灰燼和發黑的石頭,周圍是柴火和散亂的腳窩,狼藉一地。雖說沒有尋到什麼吃的,他倆卻像回到家裏一般感到一絲溫暖。
夜,悄無聲息來到了,吞沒了一切,天空亮起了幾顆星星。他倆再也沒有力氣行走了,就在沙凹裏歇息了一夜。
讚華心裏不再驚恐,這沙凹還是他前不久選擇的野外駐地,那小分隊就在附近是無疑的了。明天,但等明天一早,他倆就會和同誌們相聚,講述這幾天奇異的遭遇了。此刻,他安然地閉上眼,很快地進入夢鄉。稀奇的是,他剛入夢,仿佛又來到昆侖山上的沱沱河邊,一隻白唇鹿忽然在他的眼前跳躍,受驚似的豎起了耳朵,鹿的唇白白的,白潔如玉一般,頭仰起特別可愛,從未見過長著白唇的神鹿,世上稀有哩!瞬間,白唇鹿翹起短小的尾巴,機警地一眨眼,跳進叢林間去了。倏忽間,他仿佛又蹲在那唐古拉山中的水晶洞裏,驚喜地向大夥講說發現這座水晶礦的珍貴,如果得到開發,也許是世界上位置最高最稀有的礦藏。不過海拔過高,開發起來不容易呢!猛然,他未站穩從冰川上滑落下來,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了好一陣,沒有醒過來。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卻瞅見一隻凶猛的大狗熊在他身邊徘徊,一步一步來回走動,轉動著兩隻狡黠的眼睛,不時地睃視著他,顯示出一種猛刁的凶相,給他帶來了威脅。後來,狗熊見小分隊人多勢眾,一搖一擺地溜走了。突然,狗熊以其神異的力量,從山峽那邊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兩顆逜人的獠牙,猛吼一聲,向他正麵撲了過來,他驚訝地大叫一聲,忽然醒了。孫智也驚醒了,忙喊你怎麼啦,怎麼啦?讚華驚魂未定,坐在沙凹裏癡愣著。怎麼做了這個惡夢,狗熊真會吃人,它見了人還躲哩嘛,怪事!這一驚嚇,使他半晌沒有入睡。由於過度疲勞,使他又陷入迷糊狀態,不久便進入了夢鄉。
太陽升高了,強烈的光芒投射進了沙凹裏。讚華隻覺陽光撲麵,慢慢醒了,卻仍然躺著不動。他感到身子疲軟,懶得爬起來,仿佛生命的汁液已耗盡了。他發覺自己的胳膊抬不起來,眼瞅著瘦了一圈,兩條腿也浮腫得厲害,挪不動了,整個身子完全癱瘓了似的,鼓不起一點精神來。他側過身,看見夥伴蜷曲在沙凹裏,像個瘦猴一般縮成一團,沒有了打鼾聲,一動不動。他伸手拍了拍夥伴的胸口,竟然沒有一點反應。他驚愕地爬起來,把夥伴的頭翻轉過來,看見眼睛仍然緊閉著,半會兒才舒出了一口氣。他連忙喊,孫智,你快醒醒!孫智緩慢地睜開了眼睛,驚詫地睜大,迷惘地盯視,臉上浮現出一縷苦笑,吐出了幾個字:“我夢見入地獄了,又還陽啦!”讚華忽然發覺夥伴的臉蠟黃蠟黃的,拉得老長老長,已是精疲力竭的模樣,他不由得可憐起夥伴和自己了。此刻,他忽然想到了死。死是多麼容易,一倒下去睡著了就是了,也許一閉上眼就過去了。可是,難道生命就這麼脆弱嗎?他決不想死,年輕旺盛的生命才剛剛開始,生活的路還很長很長,活還活不夠呢,就這樣不清不白地糟踐生命,不太可惜麼!人生在世不是追求死,而是追求好好地活著,同時活得要有價值有光彩。他這麼尋思著,便想扶得夥伴站起來,孫智卻起不來,他狠勁地在夥伴肩膀上拍了幾下,孫智才勉強地爬起來。他攬緊夥伴的腰身,才掙紮著邁開步子,向沙凹頂上爬去。
一躍出沙凹,爬上沙丘,讚華朝東一望,便看見那邊高高屹立的駝形的山巒。啊,駱駝山啊駱駝山,此刻才看清你的真實麵目,你讓我們尋得好苦!驟然間,一種有形無形的力量,促使他倆肩並肩相互摟著,爬過一個沙丘又一個沙丘。等他倆實在拖不起步子時,便爬行起來,兩隻手輪番在前麵扒沙,兩條腿一弓一弓地爬去,就這樣爬爬走走,走走爬爬,的確一點勁也沒有了,才不得不在一個沙坡上仰麵躺下去。此時,讚華覺得頭腦還清醒,記得他臨出工時,就叮嚀把小分隊的宿營地落在駱駝山下麵,這不會出錯的。可是為啥目標就在眼前,卻走不到跟前,看著近了近了卻還遙遠似的。這陣,他覺得整個身子仿佛被拆開了,就像身邊的散沙一般。他沒有了饑餓的感覺,似乎腸胃已完全麻痹,也許肚子裏裝滿了柳葉的緣故,反正他不覺得餓,隻有幹渴。厚厚的嘴唇蹦開幾道裂縫,粘滿了斑斑血痂,隻要稍微一動就鑽心般疼痛,此刻哪怕有一滴水潤潤嘴唇也好嘛!
這時,正是中午,烈日炎炎,燒烤得沙漠燃燒了起來,連天上的白雲也燒得火紅火紅的,飛躥了。讚華疲倦地睜開眼睛,隻覺渾身煮沸般滾燙,不得不掙紮著爬了起來。可是,突然間,他搭眼望去,卻見天邊忽然湧現出一股濃濃的烏雲,他以為雷陣雨來了,霎時間,烏雲在地平線那邊飛行翻卷,在地麵形成了一條龐大擎天的風柱,直插天空,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這邊飛滾過來。糟糕,沙暴,駭人的沙暴猛烈地襲擊過來了。在這毫無遮掩的沙漠裏,該向哪裏躲藏。他和夥伴傻眼了,睜大了驚恐的眼睛。風暴還未來到,其威力已刮在身上,使破爛的衣衫撕張開來,他倆急忙趁著風勢,向沙漠低窪處滾去。狂暴的黑風雷鳴般地怒吼,席卷起飛沙走石劈頭蓋腦地狠砸過來,迫使他倆趴在地上,隨著風勢不停地滾動。霎時,大漠天昏地暗,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摸不著。飛騰的沙粒夾著石塊像猛烈的雨點,在他倆身上捶打,撲打得他倆渾身麻木,失去了知覺,快要昏死過去了。沙暴,可恨的惡魔,你竟這麼不顧情麵,這麼殘酷,非得把這兩個落難的青年置於死地麼!
經過這場突如其來的沙暴的襲擊,讚華和他的夥伴失蹤了,也許已經犧牲,被埋葬在變了形的沙漠中心了。可憐讚華,從小聰明過人,在教師媽媽的培育下,越過小學直接上了初中,竟一並學完了高中課程,十六歲考入西北大學,人們稱他是神童。就是這個神童,正在地質勘探中走南闖北建立功勳之時,卻在沙漠中遭此橫禍。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直至第二天早晨,讚華緩緩地醒了過來,生命又在身上複蘇了。他隻覺身子疼痛難忍,胸腔憋悶得喘不上氣。他慢慢撥拉開覆蓋在臉麵和胸腔上的厚厚的集沙,才稍微輕鬆了些。他微微睜開眼睛,這才發覺風暴早過去了,對麵的沙丘被風暴削平了,身處的沙漠窪地卻抬高了,整個沙漠仿佛重塑了一遍似的。他用手拂去粘在眼簾上的沙塵,從嘴裏吐出一撮沙子,吐了一陣,咬了咬牙,仍覺咯牙。他朝周圍掃視了一下,不見夥伴的影子,莫非他被沙暴吞噬了?他使勁推開堆在身上的沙子,從沙堆中拔出兩條腿,向近旁爬著搜尋,爬行了一會,也不見夥伴的影子,急得都快要哭了。驀然,他瞅見一個略微鼓起的沙包,他嚐試著刨了幾下,果然,這不就是孫智麼!他跪著撥拉開堆集在夥伴身上的沙子,抱起夥伴的頭,拂去頭麵上的沙塵,卻見孫智軟癱了一堆,半晌一聲不吭,像死過去了一般,不覺哇地一聲哭了。“孫智,你快醒醒,醒醒呀!”孫智仍然昏迷不醒,過了一陣,隻見他渾身哆嗦了幾下,才緩緩地睜了眼,有聲無氣地咕噥了一句:“我還活著?”
“活著活著,你還活得好好的麼!”讚華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勁,竟扶著夥伴坐了起來。
孫智輕聲說:“你還沒有死?”
“閻王爺不肯收留我麼!”
“我當你也嗚呼了呢?”
“沒有那麼容易!”
“我們活著!”
“嗯……”
從死神手裏奪回了生命的權利,使他倆衝動了好一陣。讚華瞅見夥伴撲滿沙塵的臉麵,仿佛重新換了一個麵孔,煞白煞白的,好像廟堂裏泥塑的小判官似的,直想發笑。其實不知他自己的臉色也是泛白鐵青,比夥伴也好不到哪裏去。看來,人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經受了那麼多的磨難那麼沉重的打擊,竟然還活著,實在是一個奇跡。可見人的生命力是頑強的,你即使把他打倒了,也會重新站起來的。
可是,這時讚華卻站不起來,也不急於上路,已走不動路了,渾身真格垮掉似的,腿腳已不聽使喚了。他瞧見暴風肆虐過的大漠異常平靜,沙丘組成了一個個或魚鱗狀或新月狀的形態,十分雅致優美,他和夥伴就乘坐在半月形的沙舟上,好像傑出的畫家在這兒揮動大筆勾勒了一番似的。他驚異,自然界竟造化出了這般神奇的圖畫,真是神來之筆。再望不遠處,那影影綽綽可愛的駝形的山巒,依然在那邊閃亮,仿佛在那兒招手呼喚。他感到振奮,嚐試著想站起來,憑借著地質錘的撐力,總算站起來了,可是剛邁出幾步就摔倒了。腿腳這麼不靈動,他隻得爬著走了。此時,他看見夥伴伸長了手,卻挪不動身子,再也爬不動的樣子。他爬過去,從夥伴身上把帆布袋卸下,沒想這麼沉重的東西還掛在身上。孫智試著爬動了一下,簡直像一個四肢完全癱瘓的人,趴在沙堆裏一動不動了。他該怎麼辦呢?總不能一個人走掉撇下夥伴不管嘛。閃念間,他靈機一動,便把自己褲帶上的皮帶解下來,反扣在夥伴的皮帶上,他看還不夠長,再用帆布袋和水壺上的布帶子,接上皮帶挽起個死結,然後拖起夥伴走。他試著拖了幾步,還管用。等會兒,他覺得手也沒勁了,就把布帶子套在額頭上,用額頭的力量硬撐著往前拖,拖一步是一步,他就這樣拖一步歇一步,一點一點挪著走。約摸個把鍾頭,才爬行了幾步。他感到夥伴越來越沉重,不覺的自己頭有些眩暈,便躺下來緩口氣。
這陣,烈日當頭,大漠升騰起團團霧氣。讚華微微睜開眼睛,卻朦朧地發覺遠處閃現出一汪水波粼粼的湖麵,上麵等會兒晃動著房屋樓舍,等會兒呈現出井架和銀色的油罐,嗬,那邊還浮現有人影晃動呢,那個像是飛跑的珍妮,不不,小分隊的人全在那邊了。忽然,眨眼間所有的人影不見了,隻留下了湖水蕩漾的幻影。嗨,這豈不是海市蜃樓在作怪?早看慣了,哄鬼去吧。可是,此刻他倒願意相信這是真的,那變幻多端的景色真誘惑人哪!他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再抬眼望去,所有的幻影消失了,眼前那高高的駱駝山頂上卻出現了一麵紅色的旗幟,在漠風中呼啦啦地飄動。他不由得驚叫:“你看,那麵測旗!”孫智在沙地上蠕動了一下,一聲不吭。這一定是小分隊在尋找他倆時,在山頭上插起的測旗,好讓他們老遠就能看見它,指引歸路。讚華說不出的激動,他再次繃緊額頭上的帶子,拄著地質錘,拖起夥伴,向前爬行了。這次,他使出渾身的解數,竟爬出好長一段路,眼看已爬到了駱駝山腳下,卻不覺間昏暈過去了。
約有半個時辰,他醒過來了。他側耳聽見山上測旗被風刮得劈啪作響的聲音,回過頭望見夥伴依然沒有動靜。他剛才怎麼啦,是昏死過去了麼?不不,即使死也要死在高處,好讓小分隊的人看見自己。於是,他沒命地拄起地質錘,再一次把額頭上的帶子繃緊,依然是挪一步歇一步,中間又昏暈了一陣,醒來又繼續向山上爬去。此刻,他完全靠的是生命的韌性,在下意識地爬動,隻知機械地運作,已失掉了所有感覺。當他終於爬上山頂時,便斜趴在測旗杆旁,昏死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讚華從昏厥中緩了過來,隻覺得耳旁有人大聲呼叫,伴隨一陣雜亂的踢踏聲。瞬間,他又聽見誰哇一聲哭了起來,好熟悉的聲音,莫不是珍妮吧?他感到被人背著顛騰了一陣,似乎進入了帳篷,躺在了行軍床上。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微微睜開了眼睛,朦朧中隻見珍妮守候在他的身邊,向他發出親昵的一笑,還正在包紮著他額頭的傷口,他的額頭被帶子勒出一條長長的血肉模糊的傷痕。他想喊,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微弱地吐出一個字“水”。當他大醒過來之後,連續喝了七八杯水,接著喝了幾大碗棗糊稀粥。他見夥伴喝稀粥的神氣,簡直不是喝而是往喉嚨裏倒灌了進去。後來,他知曉這是珍妮的主意,不準給他倆吃硬食,怕已餓極了的腸胃遭到損傷。
不久,這年冬天,經葉讚華和小分隊夥伴們細測以後,在這個荒漠構造上打了幾口井,竟然噴射出喜人的油流來。從此,這兒出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油田,人們叫它“油鬼子”。
一九九二年八月於湯峪草就
一九九八年八月於湯峪重新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