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一朵山花(3 / 3)

劉老伯眼巴巴地盼望著巧華繼續說下去。

芳芳撲閃著黑亮亮的眼睛,瞪了巧華一眼。

巧華頑皮地說:“老伯,我不敢說了。你瞅,我芳姐那對黑乎乎的大眼窩愣瞪我哩!”

火熱的果園裏,飄蕩著爽朗的笑聲,洋溢著歡樂的氣氛。一陣難得的涼風,從林間颼颼吹過。幾個手提著大筐大筐紅果的老漢和女孩子們,從園林深處走了出來。芳芳、春蘭幾個姑娘跑過去,幫忙提著筐子,互相親熱地交談著。當她們走到大紅果樹下的時候,隻見巧華伸長脖子在和劉老伯咬耳朵,說悄悄話哩。芳芳喊聲:“巧華,準備趕路啦!”就走到大紅果樹背後,把蓋在水桶上的草帽揭開,察看著什麼。看樣子,那一擺擺水桶裏一定裝著啥值貴東西呢!

“哎喲——”劉老伯忽然驚醒似的,揚起長煙鍋,指著崖窯那邊吼了起來,“嗨,我都聽迷瞪了!”從崖窯門檻上站起一個年邁蒼蒼的老婆,她向芳芳和巧華幾個姑娘連忙招手說:“快,快過來吧。婆婆給你們烙的餅,燒了鍋雞蛋絮子拌疙瘩!”

芳芳向婆婆擺著雙手,說她們已吃過幹糧,馬上就要趕路了。

“都快給我喝去!”劉老伯命令似的說,“莫非還讓我一碗碗端來,喂你們不成?”

巧華隻喊叫肚子餓,向崖窯跑去了。芳芳、春蘭幾個姑娘也隨著走過去。轉眼間,她們又一個個端著碗香噴噴的疙瘩湯,從崖窯裏走了出來。芳芳端了兩碗,送給了劉老伯和我,又給自己端了一碗。老人接過湯,放在腳邊,又抬頭打量著芳芳這夥創新姑娘們。他對巧華她們剛才說的話並不滿足似的,又帶著探索的神色,問道:

“芳芳,聽巧華說你很會借故‘潛逃’?今天你被捉住了,跑不掉啦!老伯隻想知道一點,你們是怎麼想起向龍眼峽發出總攻信號的,這信號是怎麼從你們小腦袋瓜裏蹦出來的?”

果園的老漢和女孩子們喝著湯,擦著汗,興致勃勃地圍攏上來,眼睛都集中在了芳芳身上。此時,隻見芳芳放下碗,用雙手把剪得過短的頭發往後攏了攏,靠近劉老伯對過坐下,閃動黑亮的眼睛,定睛地望著老人,顯得沉靜而又大方,微笑著說:

“你問我們是怎麼在龍眼險峽惡砭上打起主意來的嗎?不問罷了,一問倒叫我想起小時候的事來啦!”

“嗬嗬,如今你們還不是牙剛出齊的黃毛女子嘛。”

“嘿嘿,在你老麵前,我們永遠是黃毛女子!”芳芳興衝衝地說,“我記得那是在大躍進年月,你們翠柳灣不是打一座蓄水壩嗎?那時,我和春蘭幾個十一二歲,巧華才九歲,正在小學裏念書哩。也是這麼個大熱天,老師帶我們紅領巾小隊,來這裏參加水壩勞動。那陣,你老還在誓師大會上給民工們鼓勁,講跟著毛主席上瓦窯堡鬧紅,和後來打蔣胡匪的故事。我們眼巴巴地瞅著你,聽著你這位身上掛有五六處花的老紅軍伯伯的話,心裏頭真感動!隻嫌你講得短,盼你講得越長越好。”

“噢,如今輪上你們給老伯講故事了!”

“你老一講完,我們紅領巾都圍上去,你就一個個摸著我們的頭說:翠柳灣這座壩打起來,能灌地、發電、搞水磨、務果樹,還能放電影、養魚……你們快長大吧,長大了也在你莊裏打個壩吧!那天喲,我們紅領巾在回家的路上,嚷叫得可凶了。巧華老喊叫要養魚,要啥紅的、黑的,還要啥扁嘴的、圓嘴的。我呢?老嫌自個兒長不大,念叨著快長大,快長大吧!後來長大了,腦瓜裏還惦記著你老的話……”

老人樂嗬嗬地說:“機靈鬼!按你說,你們整治險峽惡砭,改天換地,和老伯還牽掛上了?”

“確實是這樣嘛!”芳芳親切地說,“我還記得你老常說的那句話:你們這夥娃娃活在好世道上啦!就是的。我們生活在幸福的毛澤東時代,都是一夥在紅旗下長大的毛頭女子,從上小學念書那一天起,老師就手把手教我們學會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八個字,就教我們敢於做前人沒有做過的事,長大了要改造中國,要創新!你要創新,就得挽起袖子來幹!你要改造中國,就得從眼跟前這山旮旯一點一滴地做起,一步一步朝前奔哇!”

劉老伯關切地傾聽著,感慨地說:“噢,怪不得你們八女就在幹石砭上打起主意了?”

芳芳謙和地說:“不光是我們八女想的主意。其實,在砭兒上造田,龍眼峽的老農早就這麼做過,隻是沒惹起人注意就是了。”

老人又接著問:“那又是誰吃了虎肉豹子膽,提出把龍眼河攔腰截住,在險峽跌水上修水庫,建電站,弄得幾千年好端端流著的黃河,斷了一股水源?”

芳芳笑起來說:“偌大一條黃河,也不短少我們龍眼峽那點水。老伯,它不會有意見的!”

劉老伯和果園的人們快樂地大聲笑著,驚得一群小鳥撲棱棱飛上了天空。

劉老伯繼續問道:“那整治龍眼峽跌水的一套主意到底是誰出的?這,該不是你老伯謀劃好了叫你們去幹的吧?”

“就是你呀!”芳芳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我!”老人愕然地喊了一聲。

“就是你嘛!”芳芳動情地望著老人,進一步肯定地說,“老伯,這還是我從完小畢業回鄉的那一天,武支書在峽穀裏迎著我,他好像有啥話要對我說,卻沒有說。當走到龍眼峽跌水上麵的時候,他停住步,對我說:芳芳,你知道吧,你爺爺和翠柳灣劉老伯兩個老長工,就是從這裏走脫投奔紅軍的。他倆臨走,喝了幾口龍眼峽的跌水,說:啥時革命成功了,咱們要把這股跌水好好整治整治,也叫咱這窮旮旯翻個過!”

“噢——”劉老伯聽著,聽著,激動得嘴裏喃喃著,銀色的胡須抖動著,滿臉刀削般的皺紋緊縮了起來,不住地用手指揩拭著眼角。停了一會兒,他的眉頭舒展了,才帶著沉思的口吻說:“噢,你爺爺在抗日前線犧牲了,我也負傷回鄉了。你爺你爸,要活到如今,看見你長得這麼壯實,心裏有多歡喜!”

芳芳又興奮,又激動,帶著深情的語調繼續說:“像我爺爺、劉老伯和千千萬萬革命前輩們,他們前仆後繼,拋頭顱,灑熱血,為我們這夥晚輩開辟了一條多麼寬闊的社會主義大道啊!我們這夥毛頭女子在這條大道上走著,不能隻想到幸福,而忘記戰鬥;不能隻是舒舒服服地走著,而忘記革命,忘記前輩們寄予我們的希望!有人老說:這山旮旯窮,山旮旯窮!可是就沒想一想,我們革命先烈們沒有嫌這山旮旯窮,把它拱手讓給敵人,而為保衛它的每一寸土地,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爭奪,一條溝一條溝地拚殺,出生入死,獻出了多少寶貴的生命!一想到這些,我們就覺得自己做得太少太少了;一想到這些,我們就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多幹些,再多幹些!龍眼峽改天換地的戰鬥,才開了個頭頭。造了些田,種了點兒果樹,修了座水庫,發電站剛剛動工,那些將要棄耕的山地還沒好好安排。不,老伯,龍眼峽離翻個過,還遠著哩!”

果園裏很靜,很靜。隻有芳芳溫婉而又充滿理想的語聲,在陽光燦爛的園林上空發出一種動人心弦的聲響。聚集在大紅果樹下的人們,臉上帶著關切的微笑,向芳芳投過去一種親熱而又信賴的眼色。劉老伯的嘴一張一張地,像要說許多話,卻一句也沒有說出來。他是那麼愛撫地望著芳芳,是那麼激動地伸出瘦削而有力的手掌,在姑娘的肩頭上猛拍了幾下。這時,芳芳向巧華幾個姑娘使了個眼色。巧華、春蘭、春妹幾個一起身,都跑到擺水桶的地方去了。

鬧了半天,我還沒去看,這夥姑娘挑的幾副水桶裏到底裝著個什麼謎呢?隻見巧華弓著腰,又手扳著水桶,眼睛入迷地瞅著桶裏,快活地直喊:“老伯,快來看,這些小家夥蹦得多歡實啊!翠柳灣的魚兒,今兒個就要在我們龍眼峽水庫安家落戶啦!”

喝!原來這夥姑娘們挑的是小魚哇!我和劉老伯一夥人都圍上去看。水桶裏的魚兒,一見人影過去,嗖地鑽入了桶底,半晌才試探地躥上來,挑逗地吹著水泡,隨即又擺著尾巴跑了。芳芳用茶缸從另一隻桶裏舀水,往裝著魚兒的桶裏倒著。她們也真想得周到,天熱怕魚兒受旱,還額外挑著幾桶備用水哩。

劉老伯蹴在水桶邊上,像小孩似的盯著桶裏,隻是眼花看不真切,又無奈地擺著頭。他扭身看見芳芳腳邊放著幾隻花布袋,就順手拉過去,大把大把地往袋裏塞著紅果,嘴裏還不住地叮嚀著:“噢,魚兒,是值貴動物,回去得精心飼養才成。要把咱山旮旯鬧成魚米之鄉,還非舍得出幾身水不可喲!”

巧華忽然跳起來喊道:“嗨,我忘記給你說了,我們武支書和芳芳姐早就在你老身上打上主意啦!”

芳芳馬上證實說:“確實,我們務了些果樹秧秧,成活率太低,我老早就打算拉著毛驢來接你老去指導指導。”

巧華湊近老人的耳邊,大聲說:“她親自來請你,你可不能擺架子呀。你老要知道,我芳姐去年冬裏就擔任上我們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啦!”

“嗯,料到啦!”老人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望著芳芳,連連地點著頭。

“我們上路啦!”芳芳親熱地向老人招呼了一聲,翻身挑起水桶,邁步跨出了果園,走在了坡路上。

“甭操心,我去哩。我爬也要爬到你們龍眼峽瞅上一眼呢!”劉老伯緊緊地跟在挑著水桶的姑娘的後麵,顯出異常激動的神色,揮舞著長煙鍋,抖動著花白的胡須,高聲說:“芳芳,巧華……龍眼峽的毛頭女子們,你們往前走吧,好好往前奔吧!不要怕路上摔跤,不要怕磕碰。我老漢也要跟著你們……”

劉老伯的話沒有說下去。他那滿含著熱切期望的話語,使得芳芳和姑娘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掉過頭眺望著老人。老人的銀發飄動著,挺身站在坡路上,目送著姑娘們。芳芳和姑娘們高高地揚著手,告別了。

我跟著芳芳她們一起上路。一路上,她們很少言傳,也許是天熱,也許為了趕路,她們隻是一股勁地朝前走著。芳芳甩開大步,挑著水桶,在崎嶇的黃土山路上爬著,像踩在平地上似的,走得矯健、穩實而又快當。巧華和其餘幾個姑娘也不示弱,緊緊地跟在她的後麵。傍晚的時候,我們已翻過一道嶺,過了個崾峴,來到了一座翠綠的山岡上,下山就是龍眼峽了。

我從山岡上望出去,不覺又感到迷惑。那素來以猙獰險要著稱的龍眼峽失蹤了,眼前一汪接連著幾十裏支溝拐岔的墨綠墨綠的大水,仿佛一幅深綠色的彩緞似的,在深山峽穀裏飄流著。無疑,這就是新建的龍眼峽水庫了!而在水庫的下端,那條熟悉的連著跌水的龍眼河也不見影了,順著原先河道大溝裏,排列著一畦一畦的水澆園子,黃色的是成熟了的糜穀,綠色的是茁茁生長的稻田,直伸向大溝遠處。水庫上端,有一片蒼鬱的鬆樹林,幾棵大鬆樹上飛卷著幾麵鮮豔的紅旗,旁邊豎立著兩條長木牌,書寫著兩行金色的大字:“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許多社員像擺龍門陣似的,正在壘砌著一條長長的渠道。另一夥人喊著號子,正在一幢還未蓋起的房框外邊打夯,顯然是為興建電站打著基礎。龍眼峽景致全變了,變得認不得啦。

“這就是我們紅色的山鄉!”芳芳走近我的身邊,手指著龍眼峽深溝,充滿著深深的激情說,“同誌,也許你也知道吧,我們這山旮旯的小河小道,一山一溝,無處不留有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足跡!在人民解放戰爭年代裏,毛主席不辭勞苦,轉戰陝北,曾經從我們這裏走過哩。你看得見對麵山上那個黃土峁塌塌嗎?聽說毛主席還在那裏歇過腳呢。那時,我才剛剛生下來,啥也不知道,這些都是後來聽老人們說的!”

芳芳的話說得很輕,很質樸,似乎不是從她的嘴裏講出來的,而像是從她的心坎噴出來的,飽含著那麼熱烈而又雄厚的感情,有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我不由得掉過頭望著這個姑娘,她仍然是那麼沉靜,自然,用雙手攏了攏剪得過短的頭發,撲閃著黑亮的眼睛,眺望著山巒起伏的遠處。這位在紅色山鄉長大的姑娘,她的身上蘊藏著多少美麗的願望,英雄的理想,對生活充滿著多麼強烈的追求和進攻的精神呢!我一想到自己就要和這些創新的英雄們生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心裏就感到異常地激動。

“□——”山下有人發現了她們,大聲呼喚著。“哎——”巧華高聲回應著。芳芳和姑娘們馬上喜勃勃地挑起水桶,繞過山岡走了。她們簡直像燕子似的,眨眼間就飛下山了……

一九七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