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就為這事,常和我鬧氣,說我不替你打算!”老人又對著小女說。
“現在該替打算了吧?”旁邊那個人又插嘴了。
“啥打算不打算,此後小女不是我的媳婦,變成我的女兒了!”母親在炕上撅著嘴說。
小女聽母親這一說,心裏像是痛,又像是高興;她的心完全被擾亂了,頭都有些昏了。
“哎,你這老婆子,你不問小女心裏怎樣,光你說呀!”老人瞅了母親一眼,責備地說。
“小女,不說你約摸也知道了,小芩和拴柱不幾天就……”老人話還沒說完,大家就連笑帶喊起來了。
大家眼睛都朝著小芩和拴柱看,她倆羞得頭低得都快挨上地了。小女呢,她氣憋得緩不過來,頭也低得快挨上地了。
“小女,你有啥話盡管說,過錯是我的,婦女主任說得好,你心裏不舒坦,要自個兒立家也行;咱家原來分的地也有你一份,你看什麼好,盡管拿……”老人說到這裏,眼窩裏一下就濕紅了,像覺得對不住小女的樣子。
“老頭子,你倒說得好聽!你說主任說得好,我可說不好;你都忘了小女過去受的啥苦!哼,你不疼小女,我還疼哩!”母親大聲地說著,像動了大氣,眼淚噗嚕嚕地直打轉,話剛落口,就大顆大顆地滴下來了。
“哎,老婆子,我是看小女自個的意思,我心裏又不是……”老人抱怨地說著,老眼裏的淚也丟下來了,話也說不下去了。
全窯又靜了。主任坐在老人跟前,像有些難為情的樣子。
“哼,話都光你說啦,來,小女啊,你跟娘好了,你就是娘的女兒!”母親說著擦了淚,一把把小女拉過來,摟到自己懷裏。
小女一邊聽著,淚就在心眼上兜圈了;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她心裏又是甜又是苦,來不及想啥,頭更昏了。再經母親攔頭一抱,“哇”的一聲,就趴到母親腿上哭了。
這時,婦女主任把腿移到炕沿上,對母親說:“好了,婆婆,這事好辦,你們坐吧,我和小女說說。”她說著下了炕,順手把小女一摟,又說:“小女,走,到我家裏去坐坐。”
小女用袖子擦著淚,抬頭看了看母親、老人,再看了看小芩和拴柱,就被主任拉著走出窯去了。
六
太陽已下山了,一朵一朵的彩霞,為了要顯出各自的美,都放射著多色的光芒,緩慢地向山顛移動。可是,彩霞的顏色多耀眼,現在怎麼能比得上小女臉上的紅霞呢。
小女閉著眼,靜靜地坐在大柳樹根下。風笑著,小河的水跳著,她的頭放在樹杈上,臉色安詳平靜,嘴角上的笑渦,從她跑出主任的家門,到坐到這個地方,都沒有脫落過,她想得太多了,一切往事的影子,都失掉了痛苦的形跡,像被大風吹散了的烏雲,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她完全為心中的烈火燒熱了,燒滾了。
“自立自主!”這句話又像電一樣穿入了她的心坎。
她的心原像凍結了的河水,春天到了,冰開了,清清的水暢流著,歡笑著。
“命由自個管,我的命也能福啊!”她一想到這裏,心裏像被誰抓了一把那麼癢癢的。
“哼,天定?我還要頂天哩!我活到好世道上啦!”她想著,心裏一蹦出這句話,不知怎的,鼻裏一陣酸,眼裏就丟下了幾點淚,像在一朵嫩紅的山丹丹花上,滴上了幾點亮晶晶的清水一樣。
“找下了對象,我再自己立家!嗯,我回家說給娘,除了在家做飯幹零活外,我還要下地,男人能幹的活,我也能幹啊!”她越想,越覺得身子有勁了。
做童養媳是福分?哼,自立自主才是我的福分哩!
“我挑個對象,他也能勞動,我也能勞動;和村裏人一樣也參加變工互助,不愁日子過不美。人不會過日子?那才怪啦,我也能叫日子過得很好!”她的心裏琢磨開了,真像是在用針繡花一樣,她開始用鉛筆在布上描著一幅好花的樣式了:
窯洞?要打就打上兩孔,再添兩孔小窯洞,一個窯住人,放櫃箱;一個做糧倉,放農具。兩孔小窯洞:一個做灶房;一個集柴放穀草,好到冬天燒熱坑。牛哩?嗯,再靠北邊蓋個牛棚……哼,這和原來財東家不一樣,也差不多了。
我的窯裏,櫃子上麵先把毛主席像掛上,用鏡框框起來,再圍上一串紅綢子;父親說得好:‘不要當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還是托毛主席的福發家的,你的福分是毛主席給你的!’對,我每天一早起來,把毛主席看看,晚上睡時再看看,叫我心裏永遠記住……
識字組?我趕不上了,那有啥,每天回了家,把油燈點著再學,不信趕不上……
“哼,可憐?可憐什麼?我還要扯紅綾被子蓋哩,褥子要大綠的,紅綠配起來好看!衣裳?衣裳扯成花斜紋的,紅綠白的細條條叉在一起,又素又好看……”
她越想,心裏越甜,她好像看見山也變大了,河也變寬了,滿山滿原都是綠油油的;她自己種的地,麥穗長得又長又大;再回到家裏一看,又清靜,又順眼……她想著想著,好像這一切都活起來了,都慢慢向她走來了,她心裏想著簡直想一下跳起來……
“噢,還有,再養上一群雞,兩頭豬,過年過節好殺著吃,母豬生小豬,大雞孵小雞……”她又計劃開了。
嗯,我再剪上一對小豬,一對小雞的紅紙花花,貼在我的窗子上……
“咦,□畔上還能種些東西,種上兩棵向日葵,種些指甲花吧?不,聽人常說牡丹花好,種上一株牡丹花多美……”
她想著,好像看見自己也變了,好像是變小了?她覺得自己也能打了,也能跳了;見人也能說了,也能笑了。她又好像看見自己和一群人扛著鋤,從那邊山上唱著歌跑下來了……
她想著,慢慢地心也靜了,心裏一靜,又覺得空得很,剛才眼前出現的那一切,好像都是為自個安排的,出進一個人,過來過去,她總覺得缺少一件什麼東西似的。
她一想到這一層,就感到孤單了,心也煩了,頭又悶了。“找對象,找誰呢?”她打算開了。起初,第一個先想到小鎖,接著把全村人都查遍了,最後,眼睛還是落到小鎖身上了。她覺得小鎖年輕力壯,幹活利索,人也厚道……
“小鎖對我有意思吧?沒有意思他為啥常愛和我說話呢……不,我哪能配得上人家,肚沒肚才,人沒人才!”她想著,心裏又有點不暢快了……
“咦,我急得找對象幹啥,我還小呢,種莊稼本事還不強,文化還沒有……”她又尋思開了……
突然,小女臉上滴上了幾點涼水,她一下被驚醒了,出了一身汗。她以為下雨了,把眼睛揉了揉,睜開來一看,天都快黑了,月亮都在身上放光了。
“我在這裏待了多久啦?”小女迷迷糊糊地想著。“撲通”一聲,水又滴到她的臉上了。
“嘻嘻,小女,你怎麼還在這裏哩!”小鎖站在剛才放柴的地方,笑問著。
“……”小女驚了一下,聽見是小鎖的聲音,一下不知說什麼好,氣也呼呼地喘不上來;她像是害羞,又像是害怕,心裏跳得“怦怦”的。小女看見小鎖舉起手,又要向河裏打水了,她站起來眼一瞪,小鎖就把手放下去了。
“婦女主任給你說啥來,高興得連飯都忘了吃啦!”小鎖一麵說著往地上蹲下去,一麵含笑地望著小女。
“我——我吃啦!”小女小聲地說了這句話,扭過身就向回走。
小女剛轉身走了幾步,迎麵又碰見兩個人,把她擋著走不過去了。
“小女姐,”小芩和拴柱幾乎同時開腔了。
“你!”小女氣喘地叫了這一聲。
“你在這幹啥哩?”小芩親切地問。
“我?”小女不知怎麼回答,臉又燒起來了,不由自主地低了頭,眼斜著向河那邊望去了。
“哎,小鎖,你在那裏幹啥哩?”拴柱看見小鎖一個人蹲在河那邊,隨著就問。
“你在這裏幹啥哩?”小鎖俏皮地反問了一句,站起來,跳過小河,紅著臉走到了他們麵前。
拴柱經小鎖一反問,臉也燒起來了。
小女見小鎖來了,拉著小芩的手就走。小鎖和拴柱對笑了一下,沒說啥話,把手一拉,就也跟著小女和小芩走了。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四日夜
脫稿於中央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