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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計

曹民第一次伸手打了自己的女兒。這之前,女兒一直是曹民的心尖子,是他的驕傲和寄托,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女兒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可是今天,他居然伸手在女兒的臉上狠狠地摑了一巴掌。

那一掌摑得太重了,摑得女兒一個趔趄,雙手捂著臉,倒退了好幾步,要不是妻子衝過來扶住,女兒肯定會重重地摔倒。

母女倆都被這一掌打懵了。妻子梅英驚得一雙眼睛和嘴巴張成了倒過來寫的“品”字;女兒雙手捧著自己紅腫、粉嫩的臉,明亮的雙眸滿是驚懼,淚水象斷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掉。這樣靜了好一陣子,突然,妻子象頭發怒的母獅,拚了命地衝過去,當胸一把將曹民推出幾米遠去,她滿臉燃燒著熊熊怒火,向他吼道:

“你發什麼瘋啊,你!你是吃了火藥還是挨了槍子啦?你是不是要死了?”

妻子罵著罵著,突然退回去一把將女兒的臉摟在自己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你是要剜我的心呀,嗚……我的心肝寶貝啊,你怎麼投胎這麼個沒心沒肺的爹呀,嗚……”

“你個窩囊廢,在外遭了什麼瘟了,回來作踐自己的女兒?你這是不讓我活了啊!嗚……”

妻子夾槍帶棒的哭訴,令曹民頭大了一倍,他本身就有個大腦缺氧的毛病,受了這個剌激,眼前一下花了,他轟地一聲跌坐在地上,頭象要炸開一樣疼痛,他把頭深埋在自己的兩膝間靠著,雙手不住地往下揪扯著自己那已見花白的頭發,按掐著太陽穴和腦門,味帶苦澀的淚水奪眶而出,和著鼻子裏流出的涕水,巴答巴答,落下他的衣襟和褲腿。

其實從自己的手掌一落下,曹民就開始後悔了:他實實在在不該打女兒這一巴掌。在他的記憶裏,女兒從小長到現在,從來就沒跟他淘過氣全文閱讀百煉飛升錄。無論在家還是在外頭,隻要一說起自己的女兒,同事、親戚、朋友,沒有不羨慕和稱讚的,女兒從來都讓曹民隻有驕傲的份,沒有生氣的理。曹民自己常常私下裏跟妻子梅英說,不知你哪輩子修來的福,養了這麼個懂事的女兒。妻子也常以女兒為自己一生最大的安慰。他們都無法想象,曹民會打女兒一巴掌。

打了女兒一巴掌後,曹民受不了在女兒麵前的那份歉疚,自己一個人從家裏走了出來。他想找個人說說話,分散分散心裏的壓力,減輕自己的頭部的疼痛,可是,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外麵幾乎見不到人影,他隻好繞著公司生活區大院裏那條光禿禿的水泥馬路一個人遛達。走到一樓拐角處,聽到從一樓的那間雜房裏傳出幾個信教的婆婆吟唱聖歌的聲音,為頭的是那個兒子在國外定了居的婆婆,她是個退休休教師,在國外探親時入了教:

奇異恩典,如此甘甜,

我罪竟蒙赦免;

昔日迷失,今又尋回,

盲目重又得見;

……

奇奇異我罪竟蒙赦免。盲目重又得

女兒曹敏是個大姑娘了。不但個子超過了她母親梅英,皮膚也比她母親年輕時更白皙、細嫩。曹民最喜歡看女兒笑的樣子。女兒的笑,不象一般女孩那樣,笑在麵皮上,而象是藏在臉的後麵,有點象外國人畫的那幅畫,象是叫“蒙娜麗莎”的那個女子。她一笑起來,兩邊嘴角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烏黑的大眼珠,閃著幽靜的光,好象那裏麵裝滿了智慧和難以琢磨的神秘。女兒從小就不撒嬌,從小學到高中,不管在哪所學校,學習成績總排在班上前三名,別的孩子又是補習又是買分,女兒從沒讓曹民在這些方麵花一分錢,反倒拿了幾年獎學金,為家裏省了不少錢。平時放學回來,隻要作業不多,她總幫著她媽做家務,勸都勸不住。唉,女兒的好處太多了,多得讓曹民越想越後悔,越想越難過,他後悔自己今天怎麼就那麼混,居然讓女兒受那麼大的委屈?

女兒這學期高三畢業,過個把月就要參加高考了。可今天她突然跟曹民說,她不想參加高考了,要跟班上的幾個同學一起到深圳去打工。乍一聽,曹民還以為女兒是跟自己說著玩的,甚至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連問了女兒兩三次,女兒都確切的說,是這個想法,曹民這才嚇了一跳。他忙問女兒為什麼,是不是模擬考試成績不理想?女兒說不是。曹民又問,是不是感情上遭了什麼挫折?女兒也說不是。女兒很平靜地說:

“我長大了,成人了,不想再給家裏增加負擔。爸爸你馬上就要下崗失業,媽媽早就在吃低保,上大學每年至少要上萬塊的開消,我不能再讓你和媽媽為我背這個包袱了。”

曹民被女兒的話氣著了,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也許女兒沒注意到他麵部的變化,她繼續說:

“再說,現在即使讀了大學,畢業了還是要找工作,還是要去打工,何必多花那一大筆冤枉錢?”

不知是什麼原因,女兒的話,令曹民突然產生了巨大的恐懼,他感覺象是天塌地陷一般,他什麼話來不及說,一揚手,“啪!”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落在了女兒那粉嫩的臉上,立刻,女兒的臉上出現了五個手指形狀的血印。

婆婆們的歌,仍舊在唱,曹民不懂那歌詞的意義,但他很喜歡那安靜的旋律。

晚風一吹,曹民剛才有些發暈的頭腦似乎恢複了一些清醒。憑心說,女兒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單位裏確實已經有好幾個孩子大學畢業後沒找到工作,現在仍窩在家裏靠著父母的工資過活全文閱讀懷念初戀的美眉。隔壁老龍家的兒子畢業都快兩年了,依然呆在家裏無所事事。說是去沿海城市走了幾趟,可每次呆不到兩個禮拜就又跑回來了。原因是合適的工作找不到;找到的工作不合適。曹民聽老龍說過一回,嘴裏滿口牢騷:“這年頭,哪裏都要靠人脈靠關係。跑那麼遠,好的工作找不到,找的工作不是跑腿就是變相搬運,要那樣還用到外地去幹嗎?不如回來排隊,省得操心!”

他說的排隊,是指單位早幾年立了條規定,凡是單位職工子弟,本科畢業的,可以安排進單位上班。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大學生少,退休的人多,說要提高職工隊伍素質,就立了這麼個規定。現在情況變了,大學畢業的子弟都快紮堆了,公辦的、民辦的、函授的、自學的、還有專升本的,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就冒出來那麼一大堆來,單位哪能安排得下?現有的在崗職工都嫌多了,天天喊著要減員、要增效,大學生由香餑餑變成大麻煩了,隻好讓子弟們排著隊等著,一年安插那麼一、兩個,輪了幾年才輪上,輪上了還得拚關係、拚金錢、拚權勢,這兩年老龍為他兒子的工作都愁白頭了,到現在還是個解不了的結。

可話又得說回來,就是工作難找也不等於說大學就能不讀了,大學還得讀。不讀大學,工作也許就更難找,這是一;再說,全中國的父母,哪個不想自己的孩子風風光光上個大學?掙不到個工作也掙個臉啊!好歹家裏出個大學生嗬!而對曹民來說,女兒上大學尤其重要,女兒在別人眼裏一直是出類拔萃的,他自己也將一家人全部的希望和夢想寄托在女兒身上。這麼多年來,曹民在單位裏從來都是兢兢業業的做事,老老實實做人,雖然老龍說他,說句話不響,放個屁不臭,但他是從沒半句閑話讓人好說的,早些年還年年評為先進。隻是近年人們才淡忘了他。社會好象不再需要他這種類型的人,這使他這幾年慢慢有了些失落的感覺。沒有想到的是,今年單位裁員,他的名字出現第一批名單上,這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他覺得自己在單位裏掃盡了麵子,他需要搬回這個麵子,他指望女兒能考上個重點大學,就算不為別的,就為他爭個麵子。現在這點都指望不上,他曹民這一生還有什麼臉麵?還能指望什麼?

如果不是上午科長找他談話時憋了他一肚子氣,也許他還不至於太衝動,不會出手打女兒那一掌。

今天上午,科長把他找去,說了幾點讓他下崗的理由,他覺得那全是狗屁,一句也不能成立,他在心裏一直在反駁他。

科長說:你年紀大了。

曹民在心裏說:我才四十二歲,怎麼算年紀大?還有好幾個年齡比我大的不都沒進下崗名單嗎?哦,他們都是領導的親戚或牌友,所以年齡不算大是嗎?

科長說:你該給單位貢獻的都貢獻了,現在該休息了。

曹民在心裏說:難道作了貢獻的人就該下崗失業?

科長說:你是個老先進,要多為公司分憂。現在上麵要求降低人工成本,提高盈利能力,你要發揮老先進的作用,帶好這個頭。

曹民心裏說:我為單位分憂,誰來為我分憂啊?我老婆吃低保,自己又有了一身的老年症狀,一家人的生計就指著我這點工資,我再下崗,我女兒今年高考上大學,拿什麼來交學費啊?我自己的病拿什麼來治啊?降低人工成本,說得好聽,我一年的工資才一萬來塊,你們吃一餐飯就是好幾千,一年光吃喝就好幾十萬,有的領導一家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吃招待餐,嫖娼被抓還要公司拿錢交罰款,為什麼不從這些方麵省省?

科長說:你身體不好,年齡又大了,已不能適應一線工作,在車輛上爬上爬下不安全。

曹民在心裏說:前天你在會上還表揚我來著,說我是一線工人的榜樣,頂著烈日裝運抗災物資,怎麼今天我就不適應了?再說,幹不了一線就不能讓我幹二線嗎?看看門衛總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