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一八九四年十月×日
一聽到我還在提瑪塔法的名字,人們(白人)立刻做出奇怪的表情,就好像聽到有人在談論去年的戲劇一樣。有些人還會咧咧嘴笑出來。卑劣的笑。不管怎樣,瑪塔法的事也不該成為笑料。但隻靠一個作家的奔走,什麼也無力改變(小說家在講述事實的時候,似乎也被別人當成是在講故事)。沒有哪位有實權的人物援手是不行的。
盡管素昧平生,還是給在英國下院就薩摩亞問題提出過質疑的J·F·侯岡寫了一封信。報上說他曾經幾次針對薩摩亞的內亂提出質疑,看來對這個問題相當關注。就他質疑的內容來看,似乎也頗通曉內情。在給這位議員的信裏,我反複強調對瑪塔法量刑失之過重的問題。特別是跟最近挑起叛亂的小塔馬塞塞相比較,明顯是判決不公。找不出任何罪狀的瑪塔法(隻能說他是遭人陷害)被流放到千裏之外的孤島,而另一方麵,號稱要全殲島上白人的小塔馬塞塞卻隻被沒收五十杆槍了事。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現在除了天主教的牧師以外,沒有人能去探望遠在亞爾特的瑪塔法。就連寫信也遭到禁止。最近他的獨生女兒毅然違禁去了亞爾特,但是一旦被發現,大概還得被遣送回來。
為了解救千裏以內的他,卻必須動用數萬裏之外的國度的輿論,真是荒謬。
如果瑪塔法能夠重回薩摩亞的話,他一定會剃度為僧人吧。他不但受過那方麵的教育,並且也是那樣的人品。即使無望回到薩摩亞,至少能到斐濟島一帶也好。如果能給他和故鄉一樣的食物、飲料,讓他想見麵的時候和我們見見麵,那該有多難得呀。
十月×日
《森特·阿伊維斯》漸入尾聲,突然變得想接著寫《赫米斯頓的韋爾》了,又一次將它拿起來。從前年動筆以來,幾次拿起又幾次放下。這次應該能有個結果了。不是自信,而是預感。
十月××日
在這個世上經曆的年頭越多,一種好像走投無路的孩子般的感慨越是深刻。我無法習慣。這個人世——看到的,聽到的,這樣的繁殖形式,這樣的成長過程,高雅端莊的生的表麵和卑劣癲狂的底部的對照——對這些,不管我長到什麼歲數還是無法習慣親近。我年齡越大,越發感覺自己變得赤裸、笨拙。
“等長大就明白了。”小時候總是被人這麼說。但那是不折不扣的謊言。我對任何事都隻有越來越不明白。……這的確令人不安。但在另一方麵,正因為這樣,自己才沒有失去對生的好奇也是事實。
在世上,實在有太多的老人在臉上這樣寫著:“我已經活過幾輩子了。值得我從人生裏學習的東西還剩下什麼呢。”但是,究竟哪位老人曾經活過第二遍呢?不管再長壽的老人,今後的生活對他來說不也是第一次嗎?我輕視並厭惡(我自己雖然不是所謂老人,但如果按照距離死的長短計算年齡的公式,也絕對不算年輕)那些一臉大徹大悟的老人。厭惡那些失去了好奇心的眼神,尤其是那種“現在的年輕人哪”式的、洋洋自得的口吻(隻因為在這顆行星上早出生了二三十年,就硬要對方尊重自己意見的口吻)。Quod curiositate cognoverunt superbia amiserunt.“他們因傲慢失去了因驚奇而獲得的東西。”
我很高興,病魔並沒有撲滅我身上的好奇心。
十一月×日
在午後的烈日下,我獨自走在阿皮亞的街道上。
路麵上隱隱升起白色的熱炎。亮得耀眼。一直看到路的盡頭也看不到一個人。道路右邊,甘蔗田綠色的悠緩起伏一直延伸到北方,在盡頭處,燃燒著的深藍色的太平洋折疊出雲母片般的小皺紋,膨脹成巨大的球形表麵。搖曳著藍色火苗的大海和琉璃色的天空相接的地方被含有金粉的水蒸氣熏染著,呈現出朦朧的白色。道路左邊,隔著巨大的羊齒族棲息的峽穀,在豐美的綠色流光溢彩的上方,是塔法山頂嗎?一道紫羅蘭色的棱線從令人目眩的霧靄中突兀地浮現出來。寂靜。除了甘蔗葉子的摩擦聲外,什麼都聽不到。
我一邊看著自己短短的影子一邊行走。走了很長時間。突然,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我在詢問自己:你是誰?名字什麼的不過是個符號。你究竟是誰?這個在熱帶的白色道路上投下瘦削衰弱的影子,蹣跚前行的你?這個如水般來到地上,不久又將如風般離去的你,無名者?
就象演員的靈魂遊離出身體,坐到觀眾席上,眺望舞台上的自己一樣。靈魂在詢問它的軀殼,你是誰?並目不轉睛地死盯著不放。我打了個寒戰。一陣暈眩,感到自己幾乎要倒向地上,好不容易走到住在附近的土人家裏,休息了一會兒。
這種虛脫的瞬間,在我的習慣裏不曾有過。小時候有一段時期曾經折磨過我的永遠的謎團——對“自我意識”的疑問,經過漫長的潛伏期之後,突然化身為這種發作向我再次襲來了。
是生命力的衰退嗎?但是和兩三個月前相比,最近身體的狀況要好得多。此外,盡管情緒的波動起伏劇烈,但精神的活力也基本恢複了。在眺望風景的時候,麵對那些強烈的色彩,也重又開始感到初次看到南洋時所感受的魅力(那是不論誰在熱帶住上三四年,都會失去的東西)。不可能是生命力衰退的緣故。隻是最近有些容易亢奮倒是事實。在那種時候,已經徹底遺忘好多年的過去的某些情景會像烤墨紙上的圖畫一樣,突然栩栩如生地帶著鮮明的色彩、味道和影子在腦海中複活。其鮮明程度甚至會讓人感到有些害怕。
十一月×日
精神的異常亢奮和異常憂鬱,輪流侵襲著我。嚴重的時候,一天裏會反複多次。
昨天下午,驟雨過後的黃昏,當我在山丘上騎馬的時候,突然有某種恍惚的東西掠過心頭。就在這時,視線下方盡收眼底的森林、山穀和岩石,還有它們劇烈地傾斜著一直連到海邊的風景,在驟雨初歇的夕陽中以一種無比鮮明的色彩浮現了起來。就連極遠處的屋頂、窗戶和樹木也帶著猶如銅版畫般的輪廓,一個個清晰地映入了眼簾。不光是視覺。我感到所有的感官一下子都緊張起來,某個超越性的東西進入了我的靈魂。無論再怎麼錯綜複雜的論理的結構,無論再怎麼微妙靈動的心理的色調,如今的我都決不會看錯。我幾乎感到了幸福。
昨晚,《赫米斯頓的韋爾》大有進展。
但是今早發生了強烈的反作用。胃部附近鈍重壓抑,心情也鬱悶不快。趴在桌上,接著昨天的部分剛寫了四五頁,我的筆就停住了。正支著下巴為行文不暢而苦惱時,忽然,一個可憐男人的一生如幻影一樣從我眼前閃過。
這個男人患有嚴重的肺病,唯獨性子倔強,是個令人作嘔的自戀狂,裝腔作勢的虛榮漢,沒有才能卻硬裝出一副藝術家的樣子,殘酷地驅使著病弱的身體,濫寫一些沒有內容隻有形式的無聊作品,而在實際生活裏,由於孩子似的做作在每件事上遭受眾人嘲笑,在家裏不斷受到年長的妻子的壓迫,最終在南洋一角,一邊哭著思念北方的故鄉,一邊悲慘地死去。
刹那間,這男人的一生猶如閃電一樣浮現了出來。我感到心口受到一下巨大的衝擊,癱倒在椅子上,滲出一身冷汗。
片刻後我恢複了過來。全是因為身體不適,竟然會出現如此愚蠢的想法。
但在對自己一生的評價上,這片突然投下的陰影怎麼也難以抹去。
Ne suisje pas un faux accord
Dans la divine symphonie?
在神指揮的交響樂裏
我是那根跑調的弦嗎?
晚上八點,完全振作了。重讀《赫米斯頓的韋爾》寫好的部分。不壞。豈止是不壞!
今早一定是在某個地方出了問題。我是無聊的作家?思想淺薄啦,毫無哲學啦,讓那些說三道四的人盡管說去好了。總之,文學是技術。那些靠幾句概念瞧不起我的家夥,隻要實際讀一讀我的作品,也注定會被吸引得二話不說。我是我作品的忠實讀者。即使在寫的過程中已經徹底厭煩,甚至懷疑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價值,等到第二天重讀一遍時,我也立刻會被自己作品的魅力牢牢抓住。就象裁縫對剪裁衣服的技術擁有自信一樣,我對描寫事物的技術擁有絕對自信。在你寫的東西裏,不可能有那麼無聊的東西。放寬心!R.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