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月記(1 / 3)

李徵,隴西人士,博學俊才。天寶末季以弱冠之年名登虎榜,旋即補任江南尉。然而個性狷介,自恃甚高,頗以甘處賤吏為不潔。不久辭官不做,歸臥故鄉虢略,絕交息遊,潛心於詩作。與其做一員低等官吏在俗惡的高官前長向屈膝,他毋寧成為一代詩家留名於百年之後。

不過,以文揚名並非易事,而生活卻一天天困窘起來。李徵內心逐漸被一股焦躁驅趕。這時候起,他的容貌也日見峭刻,肉落骨秀,唯有兩眼的目光比起往時更添炯炯。當年進士及第時那豐頰美少年的麵影竟漸至無處可尋了。

幾年過後,李徵困窮不堪,為了妻兒的衣食之資,終於不得不屈膝,再度東下赴一處地方官吏的補缺。另一方麵,這也是因為他對於自己的詩業已經半感到絕望的緣故。

昔日的同儕早已遙居高位,當初被自己視作蠢物、不屑與之啟齒之輩如今卻成了自己不得不對之俯首聽令的上司。不難想象,這對當年雋才李徵的自尊心是怎樣的傷害。他終日怏怏不樂,一股狂悖之性越來越難於壓抑。

一年後,在因公務羈旅在外,借宿汝水邊上時,李徵終於發狂了。某日深夜,他忽然臉色大變,從床上跳起,一麵嚷著些莫名其妙的句子,一麵衝進了外麵的夜色中。他就此再也沒有回來。

在附近的山野裏幾番搜索,也未能發現任何蹤跡。那之後的李徵到底怎麼樣了,無人知曉。

第二年,時任監察禦史的陳郡人袁傪奉敕命出使嶺南,途中宿在商於之地。

翌日淩晨天色尚暗時,一行人正準備上路,驛卒上前攔阻。說是前麵路上有食人猛虎出沒,旅人們非白晝無法通行,此刻天色尚早,不如再等一等為好。然而袁傪自恃隨從眾多,將驛卒斥退一旁,還是上路了。

借著殘月的微光穿行在林間草地上時,果然有一隻猛虎從草叢中跳了出來。眼看老虎就要撲到袁傪身上,卻忽然一個翻身,躲回了原來的草叢裏。

隻聽得草叢中傳出人聲,不停地喃喃自語著:“好險,好險。”這聲音袁傪似乎在哪裏曾聽到過一般。驚疑不定之中,他忽然一個閃念,叫道:“兀那聲音,莫不是吾友李徵嗎?”袁傪和李徵同一年進士及第,對於沒有多少朋友的李徵來說,他是最親密的友人。那也許是因為袁傪溫和的性格和李徵峻峭的性情之間不易發生衝突的緣故。

許久,草叢中沒有回答。隻不時傳出幾聲似是在暗自抽泣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之後,那聲音輕輕答道:“不錯,我的確是隴西李徵。”

袁傪忘記了恐懼,下馬走近草叢,留戀地敘起闊別之情,並詢問因何不從草叢中出來相見。李徵的聲音答道:“自己如今已成異類之身,如何還能恬然將這可恥的模樣展現在故人麵前。況且自己如果現出本相,定會令君產生畏懼厭惡之情。然而今天不期得遇故人,實在不勝留戀,乃至忘記了羞慚。哪怕片刻也好,君可否不棄我如今醜陋的外形,與這昔日的知交李徵作一席談呢?”

後來回想起來也覺得不可思議,可在當時,袁傪的確是極其自然地接受了這一超乎自然的現象,絲毫沒有感到怪異。他命令部下暫停行進的隊列,自己則站在草叢旁,與這看不見的聲音展開了對話。

京城的傳聞,舊友的消息,袁傪現今的地位,李徵對此的祝賀,等等。用著青年時代的老朋友之間那種不加隔閡的語調,把這些都講完之後,袁傪向李徵問起怎麼會變成目前的樣子。草叢裏的聲音這樣說道——距今大約一年以前,我羈旅在外,夜晚宿在汝水河畔。一覺醒來,忽然聽到門外有誰在叫自己的名字。應聲出外看時,那聲音在黑暗中不停召喚著自己。不知不覺,自己追著那聲音跑了起來。在不顧一切的奔跑中,路不知何時通向了山林,並且不知何時自己是用左右雙手抓著地麵在奔跑了。整個身體似乎充滿了力氣,遇到巨岩時輕輕一躍即過。等我意識到時,小臂和肘彎那裏似乎都生出了絨毛。到天色明亮一些後,我在山間的溪流邊臨水自照,看到自己已經變成了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