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將盡,百年咫尺,聖慧帝想起她一生中最為驚心動魄的時刻。
不是她登基為帝的那一日,太極殿上百官跪拜,三呼萬歲,禁城的金黃色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閃光,不能逼視。
也不是對韃靼一戰十年,終於肅清邊境,恢複燕雲十六州的那一日,她登臨城牆,麵對數萬兒男,聽到天際隱隱傳來禮炮轟響,環宇震懾。
那一刻是她坐在朝陽殿的龍椅上,即將結束一個毫無新意的早朝。
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手邊的奏折,她無心般問:“漠北的戰事,不是說已經大獲全勝了麼?怎麼還不見兵馬凱旋?”
底下的幾位重臣互相看了一眼,最終還是由左相出來,俯身說:“凱旋的兵馬倒是即日就能返回京師了,迎接的禮樂也都備好了,隻是恭王殿下耽誤了行程,怕是不能趕上了。”
恭王自然是指沈桐,他和聖慧大婚之後受封親王,封號就是“恭王”。
聖慧的口氣差了起來:“恭王是自恃有功還是怎樣?路上能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耽誤了他的行程!”
這話一出口,左相和右相的神情都有些怪異,還是左相小心斟酌了下詞句:“陛下莫非不記得了?恭王殿下在兩軍拚殺時被利劍刺中胸腹,傷勢危重,所以才會延誤行期。”
殿外的天空一如之前,蔚藍上浮著白雲朵朵。剛才對話的時候,聖慧已經把目光投向了外麵,於是費了一些氣力,她才把眼睛拉了回來,看向玉階下神態恭敬的左相:“你是說……恭王被傷了?”
左相從她冷靜得異乎尋常的口氣中聽出了些不對,但此刻也隻能硬著頭皮說:“傳回的軍報上有言,我軍主帥負傷。昨日斥候又有回報,正是微臣當值,說返京的路上,恭王傷重不見好轉,已昏迷多日,不能成行。”
聖慧道:“你沒有傳報給我。”
左相滿頭大汗:“那時已過子時,外廷後宮傳訊多有不便,更何況陛下兩月前剛下令,不論軍情災荒,一律不準驚擾內宮,全部留待隔日再議。”
是啊,這是她的旨意,是因為蘇如慕一向淺眠,為了讓他在內宮中能安心休息,她才會如此下令。
還有主帥負傷,她似乎也早就知道了,就在軍報傳來的當日,她粗粗掃過幾眼,看到獲勝之後就沒有細想,至於那行“我軍主帥陣前為敵所傷”,她理所應當地以為受傷的是某個大將,很快就拋到了腦後。
驚濤駭浪仿佛在此刻才傳到她的腦中,從某個不知名的遠方,一波波叫囂著撲來,沒有片刻停息。
她隻覺得頭疼欲裂,眼前望過去,隻剩下白色的光影。
搖搖晃晃地走下玉階,抓起站在這裏的股肱重臣的衣領:“恭王此時停在哪裏?他在哪裏?”
左相臉色發白,還能保持鎮定:“那斥候還在京中,微臣馬上去喚!”
狂亂似乎到此為止,她丟開左相的衣領,說:“甚好。”
沒有當初聽到蘇如慕受傷時那般的驚慌失措,也沒有失態到魂不守舍,她隻是平靜地站在殿堂上,逐漸開始覺得嗓子裏多了些甜腥的味道。
深吸了口氣,她冷聲吩咐:“給我備馬。”
宮中行馬這樣的事情,聖慧帝一生中隻幹過兩次,而這兩次,偏偏又在同一年。
一次是為了自幼教導她,與她有授業之恩的蘇太傅,一次是為了大婚後和她情意甚篤的皇夫恭王。
多年後有坊間傳言,將這一段皇家軼事渲染得浪漫旖旎,繪聲繪色。
傳言中說,那一日聖慧帝自宮中放馬而出,蒙在麵紗後的天顏悲泣不止,晶瑩的淚水打濕了帝王的錦衣,連同行的侍衛都心生不忍。
是了,這樣的悲傷,一定是為了鶼鰈情深的皇夫。
隻有聖慧自己知道,她是哭著出過一次宮,上次去往滇南的時候,她的確是哭了,奔馳出宮的那一刹那,忍不住紅了眼眶,淚水沾濕了衣襟。
而這一次,她根本沒有哭,她隻是咬著牙,用近乎凶狠的力量,壓住喉嚨裏又想要翻上來的甜腥味道。
真正的落淚,是在毫不停歇地疾馳了一天一夜之後,在西北的一處小驛站中,見到那個靜靜躺著的身影。
曾經神采飛揚的鳳眸緊閉,他的臉色蒼白似雪。
隻看了一眼,幹涸了許久的眼中就流下淚水,她在床前坐下,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他:“沈哥哥,我來了。”
一旁捧著藥碗的歲喜將手一抖,瓷碗落在地上摔成幾瓣,濃黑的藥汁灑了一地,他轉過頭去掩麵抽泣。
被聖慧帶來的太醫此刻終於也湊到了床前,來不及放下藥箱就將手指搭上床上那人的手腕。
頭上的汗滴滑落,太醫的聲音發顫:“回陛下,怕是十分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