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勸不動他們他也得跟得孝小滿在一起
那根藤索還在,澗裏風一吹,藤索就在溪水高處晃來晃去。
溪裏的水小了許多,昨天還是一滿的激流,現在流水平緩了,水裏現出許多石頭,那地方突然變得陌生起來。現在雷下已經用不著那根藤索了,他在那幾塊石頭上跳了幾跳就跳過了溪水。
雷下的腦殼木木的,他一直以為自己那灘腦漿漿是像冷天堰塘裏的水被凍成了一塊冰坨坨,他想把腦殼裏那堆亂絮理出點眉目,但那坨冰把什麼都凍住了他懵懵的。
他跳了幾跳,跳過了那道溪流也把那坨冰跳散碎了。
他能想事了,他先想到的是回去的事。他想他回到村裏人家一定會問,四個人去的怎麼你一個人回了?
他想:我就說那城裏人死了,路上遇上土匪傑夫佬,一槍就打在要害地方人就死了。
死了死了!?
嗯!
得孝小滿呢?人家會問起得孝小滿。難道得孝小滿也死了?
沒死,他們去鎖陽了。
你怎麼沒去?
我不能去呀,我橫不下那顆心。
噢噢!他好像聽到大家噢著。
斧頭帶了你幾年斧頭有恩於你斧頭是你親爺哩。他好像聽到人家這麼說。
是你親爺你也不能那樣?他聽到人家說。
我怎麼了?
得孝小滿不是斧頭的對手,他們十有八九回不來。斧頭已不是過去的斧頭,他心狠手毒,他會把得孝小滿殺了的。你就忍心看了他們那樣?
四個人去了一個人回。人家戳著他的脊梁背後嘀咕。
鬼知道鬼知道鬼才知道。他聽到人家這麼說。
也許有個名堂哩有名堂我看是有名堂。人家會說。
善惡不分……
見死不救……
嘖!嘖嘖!嘖嘖嘖!
呸!呸呸!呸呸呸!
真不是東西哩。
想到這些雷下就停住了步子。
我不能就這麼回去。我說不清,有口難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我不能不清不白的,我不能過不清不白那種日子。
他不走了,他坐在那,回頭看了一眼對崖的那根藤索,他覺得他的心也像被什麼搓揉著,搓成了一根繩子,高高地懸在一個地方,被風吹得不住晃蕩,一會兒這邊一會兒又晃到那邊。他覺得他一顆心就是那樣,他覺得有點拿不定主意,其實他不是個沒主見的伢,但現在他對什麼都表現出一種遲疑。
他想這不好這很不好。
他咬咬牙,決定不走了,他想他得把他們弄回來,他想他勸不動他們他也得跟得孝小滿在一起,起碼他該這樣,要死一起死,要回一起回。
他走到那座新墳邊,那兒早沒了得孝和小滿影影。
他往鎖陽方向看了看,他想他們去鎖陽了,他們報仇心切。
他拔腿朝那個方向跑,他想他得跑,跑才能趕上他們。
他跑了很長一截路,一直沒能見著得孝和小滿。他想他們不可能走出多遠,他一直走到離鎮子很近的一個地方了,一路上他遇到很多人,砍柴的挖藥的耘禾鋤地的,一路上他都跟他們打聽。
“見沒見過兩個伢從這走過?”
回答都一個樣。“沒有沒有!”
“兩個伢,一個高些一個矮些也就高矮在三根指寬上下吧。”
人家說:“鬼影都不見一個,這兵荒馬亂的,哪有什麼外鄉人到這地方來?”
他想:他們沒來?他想:他們改主意了?也許他們到底覺得那是徒勞無益白白送死就改主意了。也許他們猶疑不決正藏身這一帶的什麼地方徘徊遊走哩。
“得孝小滿!”他大聲喊叫起來。
“是我!我是雷下!”他朝林深草密地方喊。
有人停下手裏的活詫異地往這邊看。
這世道,到處都瘋瘋癲癲的。那人想。
雷下在附近的林子裏盲目走著,邊走邊那麼高聲不停喊。
漸漸,他覺得他聲音啞下去,他覺得腿肚子那有些發軟。他想,我歇歇。
他就側身躺在那攤樹蔭下了,樹陰下有一捧青草,他就躺在那片青草上。他太累了,草葉也太舒軟了。
他眼皮眨巴了幾下,他覺得眼皮粘粘糊糊的,有人往他眼皮上刷漿糊,那層漿糊越刷越厚,他終於撐不開那雙眼了。
他睡著了。
他想他能恨就好了
林子很大,林子像一口缸,是染坊裏那種缸,缸裏裝滿綠色染料。
一隻手把缸托舉起來,晃著,那些綠就漫過來漾過去。
斧頭拍了雷下一下,“雷下,你看見那隻野豬了嗎?”
雷下正在那缸綠水裏掙紮,他覺得那汪水快到漫過他的額頭了,他覺得那隻缸不是缸怎麼是一汪湖?他掉在湖心裏,要被綠生生的水淹死了。
斧頭那麼一拍,雷下就覺得自己不在水裏了,是在大山裏什麼地方,到處都是樹,綠生生的。
他覺得這事有點怪,他沒多想。
“野豬,哪有野豬。”雷下問。
斧頭朝那邊指了指。
雷下看見了,雷下看見一隻很大的野豬在那拱蕃薯田,兩隻大角在陽光下很顯眼,雷下以為那是野豬的獠牙。雷下有些疑惑,野豬哪有長角的?他揉揉眼睛,千真萬確是一對角。
他想跟斧頭說說那對角的事,斧頭沒容他說。
斧頭說:“雷下伢,你把銃架好。”
雷下就把銃架好。
斧頭說:“你瞄那耳朵下三寸地方打。”
“野豬長角?鬼喲,野豬能長角?!”
斧頭沒理會他,“野豬皮厚,就像披了一身甲,你要是一顆炮子沒穿透那層皮打中它要害你就別想活了。”
雷下說:“知道知道,這話你都說過多少遍了。”
他把銃瞄準了那地方,就是斧頭說的耳朵下三寸地方。正想摳火,發現那邊瞄著的不是野豬是一隻紅毛狐狸。他想出鬼了,怎麼變成了狐狸。那隻狐狸長了兩隻獠牙,從嘴角兩邊齜露著。
他想跟斧頭說說那對獠牙的事,斧頭沒容他說。
斧頭說:“雷下伢,你把銃架好。”
雷下就把銃架好。
斧頭說:“你瞄那對眼睛打。”
“狐狸長獠牙?鬼喲,狐狸能長獠牙?!”
斧頭沒理會他,“那狐狸皮子珍貴,能值上百大洋,不打眼睛就會把皮毛打壞了屁也不值了。”
雷下說:“知道知道,這話你都說過多少遍了。”
他把銃瞄準了那地方,就是斧頭說的那隻眼睛。正想摳火,發現那狐狸不是狐狸了,是一個人。那個人嘴臉隱約,看去像是劉巴康又像吳慶起。巴康和慶起都是交通站的人,雷下認得他們,雷下還跟他們挺熟,雷下管他們叫叔,他沒想到他們怎麼出現那麼個地方,他怎麼也想不清他們為什麼出現在他的槍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