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他側耳傾聽,漸漸覺得能從嘈雜中聽出細微和局部。他突然覺得這很有樂趣,那種樂趣把疲勞也忘個一幹二淨。他努力捕捉那些細小的微弱的聲音,感覺那些聲音像一縷細細的絲,從他的耳孔進入,穿過他的身體,在內髒的某處放大成一些圖像。他看到一群山鼠在磨牙,一條蛇緣樹而上捕到一隻棲枝的小鳥,一隻野兔蹦跳著躥過溪邊的草地……

後來,他就聽到一陣唰啦啦的聲音,先前的那些鳴叫頓時止歇。

他想,怪了事情有些怪。

後來,他就看見草叢中落下幾顆綠色的星星。

咦咦?哪有綠色的星星?

咦咦?星星怎麼落到草裏?

他揉揉眼,那幾顆綠星星在不遠的地方幽幽放亮。

他猛力推得孝他們,三個伢已把自己睡成了三包軟糠,怎麼弄也弄不醒。汪鯉程急了,從火堆裏抽出根枝條,就往得孝小腿上戳。汪鯉程沒留意樹枝那頭被火烤成了一節燃炭,像根烙鐵樣把得孝烙著了。

得孝從地上彈了起來。

得孝叫了一聲,得孝說:“哎呀!我被蛇咬了!”

得孝的叫聲驚醒了小滿和雷下。

“蛇?!哪有蛇?”小滿說。

雷下點了根火把往得孝那腳上照去。

“別照了,不是蛇,是我用這個戳得。”汪鯉程說。

“我說哩,蛇不咬睡著的人,你就是睡在蛇堆裏也沒事。”雷下說。

“你戳我,好好的你戳我?”得孝對汪鯉程說。

“我遇到個怪事,我一急,就那麼了,真對不起。”

“怪事?什麼怪事?”

“天上的星掉在草叢裏了,綠綠的。”

“你看你,星星怎麼會掉在草裏,你做夢了吧?”得孝說。

“沒有。我又沒睡,我一直沒睡做什麼夢?”

“你看你,你做夢都夢糊了腦殼,你說你沒睡,走了一天的山路,骨頭都累癱了你不睡?你不睡你閑坐在這幹什麼?”

“聽風景!”

得孝走過去拍拍那男人的臉。

“你拍我,好好的你拍我?”

“噢,你真沒迷糊呀,我還以為你在說夢話。”

“真的,我真的看見星星了,綠的。”

“哪呢?”

汪鯉程往那邊指了指,可那幾顆東西不見了。

“我剛剛還明明看見。”汪鯉程說。

“草裏哪來的星星?嗤!大驚小怪的。”

汪鯉程說:“你們把火把熄了,火把耀眼睛。”

雷下真的把火把熄了。汪鯉程四下裏梭望,他終於看見了那幾顆綠星星。他數了數,一共六顆。鬼喲,它們還會跳,一會功夫從這邊跳到了那邊。他想。

他往那邊指去。“你們看!”

大尾巴豎耳朵像狗一樣凶狠的家夥,

“呀!”

“呀呀!!”

三個伢叫著,他們大張著口,他們手裏的那隻失去明火的火把掉在了地上,跳出一些火星星。

“怎麼了?”汪鯉程說。

“鬼喲!那哪是星星,那是豺狗!”

“豺狗?!”

“就是大尾巴豎耳朵像狗一樣凶狠的家夥。”

“你是說狼呀!”

“就算吧,豺狼豺狼嘛。”雷下說。

“呀!”汪鯉程呀了一聲,他不該呀的,他呀一聲就露出他的怯弱來了,他是個殺手出身的人,一直和死神打著交道。他並不怕死,可不知這時候為什麼會呀出聲來。他想,這樣不好。

“大家別慌。”雷下說,雷下顯得很鎮定。

“它們在盯了我們看哩,那綠東西是它們眼珠珠,它們看我們,我們看他們,它們和我們比氣勢哩,你要軟下來,這畜牲它們鬼精鬼精,一眼就能看出人眼裏的東西。它們看出你害怕,它們就會撲上來。”雷下說。

“拿柴火來!”雷下說,“豺狗怕火,有火在它們不敢攏前。”

得孝在黑暗裏摸著那堆柴,好在他們天黑前弄了些柴在那。得孝摸了一把柴,看見小滿站在那不動彈,說:“小滿,聽到了嗎?雷下叫我們拿柴火。”

小滿這才哦了一聲,也摸著捏了一把柴。

汪鯉程接過小滿遞過的柴火,發現小滿的手抖得利害。

小滿不僅手抖,小滿還有更難堪場麵,好在天黑別人看不見,要不小滿真會找個地縫鑽進去。

小滿直恨自己。

雷下一說豺狗,小滿就一個瑟縮。不僅把瞌睡抖了個煙消雲散,也從身上抖出另一種東西。雷下一說豺狼,小滿頓時襠裏就一熱,就尿出來了。緊接臉上也濕了,那是淌出的淚。

小滿怕豺狗,小滿不怕死但他怕豺狗。

小滿娘懷小滿時,懷的是個龍鳳胎。那一天,小滿爺娘笑得嘴像隻煙盒成天合不上,他們一天裏有了個崽有了個女。村子裏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

小滿兩歲時和姐姐在屋裏玩,娘說桶裏尿滿了我去園子裏淋菜。園子裏屋才十幾步遠,她沒想到就那功夫屋裏會來豺狗。她聽到自家屋子裏伢崽的哭聲,以為姐弟中哪個摔了。兩歲上下的伢崽常有這等事,想學步,走不穩,走走就叫凳子門坎給拌了,就哭。可她沒想到會是豺狗,等她回屋時,屋裏隻有嚎哭不止的小滿,還有地上的一攤血。

“你姐呢?”娘說。

小滿知道姐哪去了,但他不會說,光哭。娘也哭起來,哭聲驚動村人,村人說:那是豺狗,好多年不見豺狗進村叼細伢了,怎的大白天那畜牲竟然在人眼皮底下造孽?

村人說那女仔生來就是豺狗嘴裏的食,那是命。娘信命村人都信命,很快人們就把這事忘了,但小滿忘不了,小滿永遠記得那情形。

一隻灰灰的影子掠過門坎,有兩隻綠瑩瑩眼睛,一隻血盆大口在他麵前張開,他感到一種難耐的騷臭直衝他的口鼻,他啊地哭了出來。那灰東西愣了一下,轉身撲向小滿的姐姐,小滿看見那豺狗張嘴咬住了姐的脖子,小滿看見姐想哭沒能哭出聲,豺狗咬斷了她的脖子。小滿看見血從姐的細小脖子裏迸射了出來,後來他就什麼也不記得了。他隻是哭,沒黑沒夜地哭了好幾天。

人們說:“這伢崽命大。”人們說:“這伢崽被嚇著了。”

娘去了回廟裏,拿了些灰末末東西攪水給小滿灌了。

小滿不哭了。但從此小滿一聽豺狗就腳軟。娘因此從不讓他獨自到深山林密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