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枯拉朽和熱血沸騰
天像塊沉鉛。林子很大,真正是古木參天。一抹一抹的綠,厚重地壓在山的軀體上。
那時候他們正在一個大峽穀裏行走,峽穀裏有一片原始森林。汪鯉程沒見過原始森林,他想那就是原始森林。密密匝匝的樹,暗無天日。那時候他已經沒法看風景了,好像整個世界都被一隻巨大的罩子罩了個嚴嚴實實。往上看,天有些模糊,看不見陽光。那會兒汪鯉程想陽光一定被那些茂密的枝葉遮蓋住了。他隻能看見幽暗中那些粗大的樹幹,都是參天古木,要兩個人牽了手才能抱住。樹幹上寄生了很多其它植物,很厚的一層苔蘚,還有各種蕨類,看去就像樹身長了長長的綠毛。還有藤,歪七扭八地在樹身上繞。有一隻兩隻不知名的小動物,順了藤蔓攸一下躥到樹上,在幽靜的森林裏時不時弄出一些響動。
後來他們遇到了一棵被雷電擊倒的大樹,倒下的那棵樹讓上空閃出一塊大些的天來。就那時汪鯉程發現天像是一塊沉鉛。他看到三個少年也往頭頂看去,他覺得三個鄉下孩子看到那塊天臉攸地變了。
他想:怪了!?
他想:他們像看到什麼凶狠的怪物。
“快走!”得孝說。
三個少年飛快地跑起來。
汪鯉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將要發生什麼。他四下裏看,他想肯定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比如毒蛇猛獸豺狼虎豹什麼的。
他什麼也沒看到,林子裏靜靜的。
雷下衝他喊:“你不要命了。”
“快跑!”他們喊著。
他隻好糊糊塗塗跟了他們跑。他們跑了好長的一截路,他們氣喘噓噓。連汪鯉程這麼個漢子也覺得骨頭架子都要跑散了。接著,他突然覺得頭頂有一滴兩滴什麼,後來就密集起來。一會兒就像有人給你兜頭地澆了一盆水,全身頓時就濕透。
他們總算跑到了,他們到了個高地方,那是個半崖,崖窩進去好長一截,崖頂像隻涼棚。四個人就站在那裏,從那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那個峽穀就在腳下。現在汪鯉程再看天,天上扯著長長閃電,像些鞭子,這個山頭抽一下那個山頭抽一下。雷不是一聲兩聲,是長長的一串。雨傾盆而至。可下雨也不至於把他們嚇成那樣。他想。不過,他很快就不這麼想了,他看見那些閃電已經出現在那個峽穀裏,他從來沒那種閃電,不是長長的閃了,是些火球,在森林的頂端躥動。他聽到嘩啦啦風聲雨聲中有另一種雜響。他們告訴他那大樹傾倒的聲音。他們說一棵兩人合抱那麼粗百年老樹隻一下就給攔腰劈斷何況你個血肉之軀?他們說那一年老當在林子裏跑不及遭了雷一個人都沒了成了一撮黑灰。他們那麼說著,還配合些誇張的表情。讓汪鯉程聽了心裏揪一下又揪一下。他還看見時忽有火,火光衝天,他們說那是雷打了枯木引起了火,他擔心森林起火,大山裏都是柴,像一個大柴房,起了火那能有藏身之地?但森林沒起火,汪鯉程的擔心有些多餘,雨太大了,火才躥起來就被傾盆大雨給澆熄了。後來他知道危險不僅僅隻有雷電,還有山洪。他沒想到山裏的洪水來得那麼快好像和雷雨手拉著手一塊來的。穀底的那條小溪突然肥脹了起來,水飛速漫漲,激流咆嘯而泄。摧枯拉朽,汪鯉想起這個詞,那是絕對摧枯拉朽。他想在上海是絕對看不到這種景色領略不到這份壯觀,上海也有雷暴,但一響雷人們就關窗閉門躺進屋子深處,就是看,也隻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他覺得這雷暴也是山野風景的一部分,他覺得這是種令人熱血沸騰的景致。
但很快他就不那麼熱血沸騰了,他看見激流裹挾了大樹裹挾了小獸的屍體。他看到死獸中有一隻小鹿,他知道那是種善跑的動物,連小鹿都跑不急何況人呢?他覺得有些後怕,他想要不是這三個孩子他可能還在峽穀裏眼睜睜看著激流把自己衝走。他想即使不被衝走,他也一定會被阻在那地方一天兩天的不能過來,一直要等到水退了才有希望。可是那樣就把事情耽擱了,那不是個小事,多耽誤一天,組織就多一份損失,我們的人說不定就多幾個賠了生命。
他這才知道他們給他派這三個伢並不是沒有緣由。他記起了執行部那位首長說的話。“他們能耐大著哩,他們非常重要,到時候你自然知道。”
“我餓了。”小滿說,“肚裏本來就沒東西,這麼瘋瘋的一頓跑肚子像隻空布袋了。”
得孝說:“餓了那弄吃的,也該弄吃的了。”
汪鯉程看了看,他搞不清他們怎麼去弄吃的。帶的那些米已經沒了,他們真能弄出無米之炊?還有柴,才下過雨什麼都浸在水裏,那去弄幹柴,至少你得有引火的東西。
“總得有引火的?”他把心裏想的從嘴裏溜了出來。
“嘖!那有什麼?”
汪鯉程說:“我看見那隻米袋劃破了,你們跑時讓樹枝劃破了,米都漏個精光。”
“那有什麼?”
他想,耶?他們那麼說,那有什麼那有什麼說得輕飄飄的。我倒要看你們到底怎麼弄法。他覺得這倒是個好玩的事,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掏出煙想點了抽,他掏出那隻打火機掀著,才記起打火機早沒油了掀不燃。他想那三個孩子的包袱裏有洋火,他找了找,他先找出那包鹽,後來找到那包洋火。找開盒子一看那些火柴頭全泥糊稀溶地成了些沫沫。
他叫了起來:“啊呀!”
“完了完了!”他說。“吃不成東西了。”
他說:“別忙了忙也白忙。”
可沒人聽他的,他看見三個男孩依然忙他們自己的。
鷹蛋、蛇和石雞
小滿開始攀岩,汪鯉程想不通小滿為什麼攀岩,光光的石頭上會有什麼?他想。倒是能耐不小,那麼陡的崖真就能爬上去。他再看雷下,雷下捏了片樹葉往嘴裏放,汪鯉程以為那是能吃的什麼東西,雷下拈了放在口裏嚼。他發現雷下沒嚼。雷下像是把葉片銜在了口舌之間。汪鯉程後來知道雷下不是嚼,雷下在吹,那片葉子讓雷下吹出了一種奇怪聲音,那男孩對著那些細細的岩縫不斷地吹著那種聲音。
汪鯉程想,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吹小曲。
汪鯉程說:“你吹得不錯嘛。”
雷下說:“你別開聲!”
汪鯉程覺得雷下的樣子很好玩。他沒理他了,他看得孝。得孝低了頭在找石頭,找了一塊拈起看看,不滿意又隨手扔了。他接連找了六七塊,好像終於找到一塊合適的。汪鯉程看見得孝在用袖口擦著石頭滿像一回事情。
“那是寶貝?”汪鯉程問。
得孝沒抬頭,他“嗯!”了一聲,“算是吧。”他說。
汪鯉程好奇地接過去看了看,沒看出有什麼特別的。他一揚手把那石頭扔了。得孝急了,“咳咳!我好不容易挑到塊好的,你給我扔了?”
汪鯉程說:“不就一塊石頭。”
“你看你,說得那麼輕佻,一塊石頭,你要不要吃飯了?”
汪鯉程愣了,他實在想不起石頭跟吃飯有什麼相幹。他看見得孝真地過去將那塊石頭重新撿了回來。然後就坐在那用刀削一根柴棍,是那根得孝拿了做拐仗的棍子,他從那根柴棍上弄下半尺長的一截來,然後聚精會神地削,削成尖尖的像石匠用的鑿子。汪鯉程糊塗起來,他看不出他們在做什麼,他覺得三個鄉下孩子所做的一切都和那頓晚餐毫不相幹,火都沒有了難道還談什麼吃飯?他甚至懷疑他們那麼做很可能是有意戲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