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哉!能書者固絕真手,善鑒者甚罕真眼也。學書者,不可視之為易,不可視之為難;易則忽而怠心生,難則畏而止心起矣。鑒書者,不可求之淺,不可求之深;淺則涉略泛觀而不究其妙,深則吹毛索瘢而反過於譎矣〔一〕。學書之法,考之往言,參之今論,無事再喙也〔二〕。姑以鑒書之法,詔後賢焉。
〔一〕瘢:疤痕。譎:詭詐,欺誑。
〔二〕喙:嘴。引申為說。
【譯文】可歎啊!號稱擅長書法的人本來就沒有什麼真正的高手,號稱善於鑒賞而確實有真眼力的也極其罕見。對於學習者來說,既不能覺得書法容易,也不能覺得困難;覺得容易就會忽視而產生怠慢心理,覺得困難就會畏懼而出現退縮心理。對於書法鑒賞者而言,既不能探索得過於淺近,也不能演繹得過於深奧;淺近就會導致泛泛觀覽而無法探求妙處,深奧可能淪於吹毛求疵而走向詭詐怪異。學習書法的要領,可以探究以往的言論,也可以參考當前的觀點,不必再說了。姑且把鑒賞書法的原則告知後來的賢能之人。
【點評】本篇篇名“知識”,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文化知識的“知識”。古人用“知識”指稱熟識的人,即相識、相知。《管子·入國》:“不能自生者,屬之其鄉黨、知識、故人。”項穆借用“知識”一詞來指稱鑒賞,他的意思也許是知之、識之,始能鑒之。
學習與鑒賞是書法實踐的兩大課題。對於學習,項穆說“不可視之為易”,“易則忽而怠心生”,有提醒之意;“不可視之為難”,“難則畏而止心起”有勸勉之意。這是有積極意義的。這方麵在全書中已有較多討論,而且還有前人的意見可供參照,所以在本篇中項穆主要講解鑒賞。
項穆說:“鑒書者,不可求之淺,不可求之深。”“求之淺”當然不可,這實在是一句多餘的話。相比之下,“求之深”就有些令人費解了。難道不應該“求之深”嗎?它會帶來什麼問題嗎?項穆解釋說:“深則吹毛索瘢而反過於譎矣。”“吹毛索瘢”不是“深”,而是“苛”,項穆想說的是鑒賞不能泛泛而論,也不能苛求太過、牽強附會,其核心仍是以“中和”為度。隻是項穆用“淺—深”這一組詞描述鑒賞程度似乎稍嫌隨意,沒有表達出他所要反對的“過淺”、“過深”的意思,使其論述的學術嚴謹性受到了一定影響。
大要開卷之初,猶高人君子之遠來,遙而望之,標格威儀,清秀端偉,飄搖若神仙,魁梧如尊貴矣。及其入門,近而察之,氣體充和,容止雍穆〔一〕,厚德若虛愚,威重如山嶽矣〔二〕。迨其在席,器宇恢乎有容,辭氣溢然傾聽,挫之不怒,惕之不驚,誘之不移,陵之不屈,道氣德輝,藹然服眾,令人鄙吝自消矣。又如佳人之豔麗含情,若美玉之潤彩奪目,玩之而愈可愛,見之而不忍離,此即真手真眼,意氣相投也。故論書如論相,觀書如觀人。賞鑒能事大概在斯矣。
〔一〕容止:儀容舉止。雍穆:莊重的樣子。
〔二〕山嶽:高大的山。
【譯文】鑒賞書法的主要原則是,在剛一打開作品的時候,感覺就像正人君子從遠處走來,遠遠地望去,其風度儀表清雅俊秀、端莊偉岸,好似神仙一樣飄搖,如同顯貴一般魁梧。等他進門,細細地觀察,其氣質體態充盈和順,儀態舉止雍容靜穆,渾厚的德澤看似愚鈍虛無,實際上卻像山嶽那樣威嚴厚重。到他入席,看他器宇恢宏而有度量,語氣充沛引人傾聽,遇到阻撓而不惱怒,受到驚嚇而不害怕,麵對引誘而不改變,遭到侵犯而不屈從,其道德散發出氣勢和光輝,態度和藹、眾人服膺,人們的淺薄吝嗇之心也就隨之消散。又像豔麗的佳人含情脈脈,隻要看見就不忍離去;還似潤澤的美玉光彩奪目,玩賞之下越發可愛。這是真正的高手遇上了真正有眼力的人,可謂意氣相投。因此,評論書法如同評論相貌,鑒賞書法就像鑒賞人品。賞鑒的關鍵大概就在於此。
【點評】本段通過對人物的觀察了解來說明鑒賞書法的過程,前者正符合“知識”的本義。
按照項穆的說法,鑒賞書法的過程是從遠觀到近玩、從整體到細節、從外觀到內核,實際上就是從淺到深。
項穆對書法鑒賞過程的分解是很生動的,也不乏深刻之處。首先,通過觀人來說明書法,是將書法深化為人格,揭示了藝術即人的深刻主題。其次,強調了鑒賞的主動性(“望之”、“察之”、“挫之”、“惕之”、“誘之”、“陵之”等等),有利於轉變鑒賞行為中常見的被動接受觀念。再次,指出了鑒賞活動對鑒賞主體的提升作用(“令人鄙吝自消”),表明鑒賞不是一般的“看看”,而是人類實踐活動的一種,其中包含著人的對象化。總之,根據項穆的說法,書法鑒賞活動既包含著對象的人化,又包含著人的對象化,因而是一種主觀客觀統一的活動(“意氣相投”)。這是十分精辟的見解。
在《形質》篇中,項穆已經打通了“論書”與“論相”的關聯,本篇更明確指出“論書如論相,觀書如觀人”。項穆闡述的人書關係既是一種重要的結論,也構成了《書法雅言》全書立論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