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炎(1248-1322?),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先世鳳翔府成紀人,後寓居臨安。為循王張俊六世孫。曾祖張滋,是薑夔同時代的詞人,與薑夔交往不少,時相唱和。他的父親張樞精於音律,與當時詞人結成吟社。張炎年輕時候過著漫遊山水的生活,二十七歲時,即遭國變,他的詞風也發生變化。四十三歲時被元朝征召入京。後絕意仕途,晚境淒涼。詞集為《山中白雲詞》,有黃佘《山中白雲詞箋》。
作為貴公子的張炎,早期作品雅麗深婉,多是寫景遊賞、摹寫風月之作;後經時變,有衰颯之氣。主體詞風清雅疏朗,與薑夔相近。可以說,身世之感與時代的變故在張炎詞中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入元以後,國破家亡,張炎由承平時期的貴公子淪落為無國無家的“可憐人”(《甘州》),心境之變使得其詞境亦走向淒婉一路。詞由高雅地摹寫風月轉變為淒楚地備寫身世盛衰之感。讀張炎詞,有兩個特點比較突出:一、愛化用唐人詩句渲染詞境。二、他對同時代詞人心境的刻畫很有特色。形象生動,不離本色。我們不妨以他的詞作為例,探討其審美心境的變化過程。
一、從“春水”到“孤雁”:心態嬗變的曆程
張炎本身就是一位詞學理論家,著有《詞源》一書,提出以“清空”作為本色的理論觀照。在進行理論闡釋的時候,他的評價尺度就是薑夔詞,以薑詞為例,進行論證。《詞源》中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滯晦昧。薑白石詞如野雲狐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實之說。”值得注意的是舉出吳文英作為反麵例子。張炎與薑夔一樣對詞的可歌性和含蓄筆法比較重視。謝桃坊《張炎詞論略》一文認為,“清空”包括四個方麵的內容:即“命意貴遠”、用事典要“融化不澀”,做到“用事不為事使”,“虛字活用,克服質實的缺陷而使詞意流轉靈活”,“使用健筆,做到峭拔”。《詞源》中又說:“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他的創作在一定程度上說,就是對自身提出理論的實踐。可是,這有一個互相促進的過程。何況在具體的社會生活當中也不是理論和實踐結合得那麼緊密。
楊海明先生說:“《山中白雲詞》最終仍表現了它作為‘雅詞’的特色——不過又正如‘曲終奏雅’一語所說的那樣,是在‘雅音’之外,另可感到它‘曲之將終’的沒落、衰颯情調而已。”的確如此,張炎詞作並沒有脫離其雅詞本色,隻是身世之變化被融入其中。在我看來,在藝術風格形成的過程中,他的創作心理上存在一種“影響的焦慮”。在他之前,有多種風格和富於個性的詞人出現,張炎一方麵在向他們學習,一方麵又不想重複別人的路徑。他最為佩服的就是薑夔,這從他的集子裏仿薑詞之多就能夠看出來,可是他也在努力形成自己獨具的風格,尤其在語言的錘煉上,他很想與眾不同。陶爾夫論及張炎詞風的三次轉變也是從這一角度著手。這三次轉變是:一、1276年元軍攻陷臨安導致張炎的家破人亡。二、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秋,張炎被召北上。三、1291年南歸之後,回到江南。人的生命經曆的重大變化會對創作產生影響,但也因人而異。從藝術追求來說,張炎前後時期的變化並不大,隻是觸物傷懷,情緒不同了。在和風細雨中與在山河破碎中的感覺差異足以引起震撼反應。雖然他與李後主相比,李煜是直接受罪者,而張炎是隨波逐流者,但是失去家國所產生的無根之感則是相同的。後主把這種情緒寫進追憶之中,張炎則寫在他所看到的一景一物中了。薑夔經曆的時代是“山雨欲來”,能有的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憂患感。而張炎則是見證了南宋王朝的土崩瓦解,能有的隻是在孤苦無依中的淒涼感傷。
張炎的詞學理論中非常重視“體物”和“使事用典”。他認為:“詞難於詠物。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這裏提出了對物態書寫的把握程度問題。在《詞源》中他引了史達祖《東風第一枝·詠春雪》、《綺羅香·詠春燕》、《雙雙燕·詠燕》,薑夔《暗香》、《疏影》、《齊天樂·詠蟋蟀》等作品。張炎認為這些作品“皆全章精粹,所詠一目了然,而不留滯於物。”他對詠物詞作的句法要求也很高,說:“要須收縱聯合,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而且還要“立意高遠”。在《詞源》“句法”一節中,張炎還以詠物詞為例,分析了如何“在平易中有句法”。貴公子時代的張炎留下來的作品隻有《南浦·春水》一首詞了,我們看看那時的詞人生活世界的一隅陽光。詞雲: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和雲流出空山,甚年年淨洗,花香不了。新淥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餘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
鄧牧《山中白雲詞序》中說:“《春水》一詞,絕唱千古,人以‘張春水’目之。”可見這首詞在當時的影響力。俞陛雲對此詞有著較為精細的解讀,他在《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中說:“《春水》詞為玉田盛年所作,以此得名。論其格局,先寫景,後言情,意亦猶人。審其全篇過人處,能運思於環中,而傳神於象外也。論其字句,上闋言春水浮花,而雲‘東風難掃’,具見巧思;言春水移舟,而雲斷澗生波,且自‘柳陰撐出’,以寫足‘春’字。用春草碧色作陪,更用‘池塘’詩句以夾寫之,皆下語經意處。轉頭處‘和雲’六字賦春水之來源,句複倜儻。‘花香’二句水流花放,年複一年,喻循環之世變,錢武肅所謂‘沒了期’也,含意不盡。後路以感舊作結,融情景於一家。結句複以桃溪點綴春水,到底不懈。”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詞空間範圍的轉換速度非常快,先是概括性地寫西湖春水,然後是池中、溪中的春水,最後寫及曆史和神話中的春水。所詠之物貫穿始終,而流轉自如。這首詞節奏輕快,筆調清新,體物中有情思,猶如雲中漫步,飄飄然也。反複讀來,我們能夠從中體會到詞人的歡快心情,這是完全沉浸在審美世界的“小家碧玉”式的作品。
可是,一經世亂,國破家亡,審美視野中必然會多一種憂思。對自我形象的認同也會發生變化。“一池春水”被時代颶風吹得早已幹涸,詞人的高情雅致也在風雨中淋上了難解的愁怨。體現在創作中,自然是在意象的使用上融入情感因素。我們來看《解連環·孤雁》: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裏,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隻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這首詞是借失群的孤雁抒發自己的漂泊之感和那份難以消解的家國之思。就字麵意來說,筆筆寫孤雁,而處處不離情。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中說:“‘楚江’兩句寫雁飛之處。‘自顧影’三句寫雁落之處。‘離群’‘顧影’皆切孤雁。‘寫’後兩句,言雁寄相思,寫出孤雁之神態。‘料因循’兩句,用蘇武雁足寄書事,寫出人望雁之切。換頭,言雁聲之悲。‘想伴侶’三句,懸想伴侶之望己。‘暮雨’兩句,言己之望伴侶。末以雙燕襯出孤雁之心跡。”看來張炎的詠物詞都是在空間轉換中完成對所詠對象的抒寫。作品中沒有抒情主體的直接介入,可是物象中讓人感覺有人在。張炎在具體實踐中貫徹了他對詠物詞的創作要求。俞陛雲認為這是張炎少年之作,讀來覺得可疑。張炎的作品都有家傳的“流風餘韻”,藝術韻味始終都在,並不因為時代變遷有多少變化,隻是情感上由歡樂而變沉痛。他在《長亭怨》中寫道:“恨西風,不庇寒蟬,便掃盡、一林殘葉”,生活中的苦楚必然要反映在作品中。孔齊《至正真記》說:“錢塘張叔夏嚐賦《孤雁》詞,有‘寫不成書,隻記得相思一點’,人皆稱為‘張孤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