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亂紅(十五)(1 / 3)

在蘆灣這個地方,人與人、人與家、人與周邊環境是水乳相交融的。山坡上有野花和各種樹木。天藍、雲白、風盈、水清。一到冬天,銀白色的茅草和蘆葦高高聳起。走進田野中,泥土、茅草、艾蒿的氣味融合在一起,新鮮而又生猛。冷清的小鎮,隔著幾尺清水,錯落著一些院子被一匹軟緞般的綠水縈繞著。河上有石橋,橋頭牆角有一棵梅樹,冬末時,梅花飄落,粉紅的花瓣隨著河水遠逝……濕漉漉的天空,飄搖著憂鬱的白雲,風雨不定。一些人在水田裏耕種,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名字。

有一種女子,似樹,就像白素。她的枝幹儲存了幾世惆悵的等待,她的枝頭輕鎖了幾生落寞的哀愁,她的青葉飽含了無際的情思。隻因外在的倔強掩飾不了內心的柔弱,隻因盈盈淚水是大地與河流贈予的柔情,夢的花蕾破碎時,無數沉鬱的憂傷被定格成漫天飄落的紅瓣……

江南的冬天顯得逼仄而又冗長,天總是陰陰的,滿是霧氣,雀鳥也鮮有出來活動,偶爾的幾聲鳴叫,更添了幾絲蕭索。那種潮濕讓蝸居於室內的人們像那陰暗處結出的綠苔,懨懨地沒一絲活氣。從爹爹去世到現在,正處年關,沉默寡言的白素愈發沉默,很多時候隻是默默地幫吳媽收拾房間,往壁爐裏添些炭火,漿洗衣裳,說話也隻是問一句答一句,盡量簡潔到幾個字說明問題。譬如吳媽喚她吃飯,說:“素兒,過來食飯了。”她隻是輕輕哼一句,不徐不緩地走進廚房,吳媽早已把飯盛好,她隻需淺淺地點個頭,悶悶地拿了飯碗鑽進自己的廂房裏吃飯去了。她每頓都吃的很少,所以總是第一個吃完,吃完後就很自覺地到廚房收拾剩飯或者碗筷。現在的白家已經不同往日,開銷吃緊,一個子一個子的掐著算計,才能保證日子細水長流地過著。世態涼薄,如今親戚都少有走動了,破落的白家又能指望上誰?

白夫人開始頻繁地拜佛念經,同年臘八,她到鎮上的寺院裏施舍了功德,與另外三個婦女一起成了佛門的在家居士,從此素食齋菜,人也變得有些神神叨叨了,往各個房門都貼了畫著歪歪扭扭奇奇怪怪的符,以避邪化煞。再看白素時,那眼神更吝嗇了,全然是無法掩飾的恐懼和厭惡,白夫人認定白素是家裏的喪門星,怎麼看都不太舒服,每每見她在院子裏走動,便覺得眼睛像是蒙了蛾子,忍不住就要皺著眉頭撥弄頭發。住在一個屋簷下,免不得要碰麵,也都是陰陰的,冷淡的很。如此,白素十分知趣地繞開,盡量不出現,不叨擾,活動範圍越縮越小,行止之間也盡量少發出聲響。這倒讓白夫人越加看不慣了,隻恨自己生了這麼個孽障,命帶煞星,自己整日憂憂鬱鬱不說,還克死了兩個姐姐和自己的親生父親,而今幽靈一般地進進出出,臉上不見一點活泛,怎不讓人覺得掃興?

白琳沒有趕上白守仁的葬禮,隻在爹爹“七七”(民間流傳人去世埋葬後,每七日為一個周期,死者的親人要在每個第七日為死者燒冥錢送行,需燒夠七七四十九天,靈魂才可安然到達天堂,所以第七個七日,往往最隆重,重要的親人朋友都得來。)那日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回來時整個臉是灰的,望著清冷的家和神情淒惶的親人,淚珠子就沒斷過。

原來時間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改變一個人。幾月光景,白琳臉上的水色退卻了,成了一種病態的黃,顯得憔悴而疲倦,心事重重的樣子。一次白夫人和她說事,說著說著就成了一個人的獨角戲,她見白琳在那裏發怔,心想著是極度悲傷所致,便也不再說什麼。

誰也不知道白琳是忍受著怎樣的泰山壓頂的痛苦回到蘆灣的。在短短時間裏,讓她去接受家破人亡的事實完全是一種致命的打擊。白琳再強勢,終究也隻是個肩膀柔弱的女子。在她疲於奔走為父親治病的時候,蘇州城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城內工人集體罷工,鎮壓不成,就出動了警力。顯然這次罷工是有備而來的,武昌起義打響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槍,緊接著全國範圍內掀起革命浪潮,革命黨人無孔不入,中間力量早已悄悄潛入各大城市發起武裝反抗。隨後國民政府成立,卻讓大軍閥袁世凱竊取了革命果實,以至於各種勢力都在風起雲湧,軍閥割據勢力愈演愈烈,滿目瘡痍的華夏民族在短暫的安穩之後又陷入了更大的動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