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語 傷感的城市

冬天的第一場雪紛紛飄落的時候,朋友約我去南京東郊踏雪。我們清晨出了中山門,沿著古城牆默默走過。在一輛輛汽車擦身疾馳而過後片刻寧靜的間歇,可以聽到路邊樹枝上的積雪隨風抖落的簌簌聲,枝梢融雪滴落時發出的細碎而清晰的滴答聲,潮濕的瀝青路麵上腳步踩出的滋滋聲,還有就是從城牆那一邊的遠方隱隱約約飄來的市聲。爬滿了枯褐藤蘿的城牆上一層層黑黢黢的古牆磚被積雪勾勒出魚鱗狀白色皴紋,顯出筋骨嶙峋飽經滄桑的意味。走下公路,拐進枝椏橫生的小道,踩著地毯般鬆軟的落葉來到一灣水邊。遍地棕紅色的鬆針一直延伸進了清冷幽暗的湖水中。在水的另一邊,鉛灰色天空襯映下起伏綿延不絕的,是被積雪裹罩的殘破的明代城垣。透過城牆的缺口可以看到遠方雪霧中影影綽綽的樓房和塔吊。深深吸一口氣,感到清冷濕潤沁人心脾的空氣中,淡淡地漾著一絲古木和腐草的憂鬱氣息。

置身於這樣清冷寂靜的環境中,我才豁然明白南京為什麼被稱作“最傷感的城市”。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一個“故國”即一個有深厚曆史文化底蘊的城市。這樣的城市凝聚和積澱了特定文化傳統的精華,成為一個民族或一個社區文化發展的基礎。應當說喬木和世臣都是“故國”之本,文化古城靠著物質的和觀念的兩方麵積累而獲得自己的文化底蘊。然而這樣的“故國”曆史地注定了它的貴族性,它的文化底蘊在高度實利主義化了的平民社會中不得不成為與平民城市競爭時甩不掉的包袱。因而在當代平民化和商業化的文化環境中,這樣的城市難免不帶上幾分落魄傷感的舊家氣象。

然而這種傷感意味卻也會使得像所謂十朝故都南京這樣一個典型的“故國”具有一般城市難以獲得的深度意義上的文化價值。沒有喬木的城市盡管可以靠最高級、最昂貴的草皮和鮮花裝點得美麗無比,卻注定隻能是一種隨波逐流、朝生暮死的時尚的犧牲品。城市文化是一種不斷發展、不斷擴張的文化,而如果在這種發展、擴張中不能形成有自己特色的文化積累,這個城市就無法避免被時尚文化吞沒,變成其他城市的影子。那種由長久的曆史文化形成的積累使得一個文化名城在形象和藝術趣味上形成自己與時尚、與其他文化相疏離的獨特性,這種文化形象上的獨特性是特定的城市文化得以發展、繁榮的基本條件。從這個角度來看,南京作為一個“最傷感的城市”的形象或許會使這個城市文化具有一種其他城市所沒有的獨特韻味,使這座城市成為一座令人回腸蕩氣的詩意之城。《儒林外史》中杜慎卿聽到兩個擔糞的漢子相約上雨花台看落照時大發感慨說:“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這種感慨便是一座城市文化形象獨特性的最好說明。

其實任何一種真正發展成熟的城市文化都具有自己的深度和與一般時尚文化的疏離性。換句話說,沒有自己與眾不同、與流行時尚不同的特色,一個城市的文化就不可能成熟。而像南京這樣一座曆史文化名城,如果不能真正關注和發展自己的文化獨特性,也同樣會變成跟在時尚後麵隨波逐流的影子。南京的傳媒回避報道“最傷感的城市”這樣的評價,意味著人們所感興趣的、所願意承認和肯定的城市文化至今仍然是那些令人興奮、滿足、有生氣而富於時尚性或商業性的東西。這個曾經是百姓家也有王謝堂前燕、挑糞夫都帶六朝煙水氣的城市是否還能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恐怕成了問題。

當我們從沿著兩側排列著石像的神道走上梅花山的時候,天開始放晴了。遍山梅樹剛才還是“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象,此刻隨著積雪迅速地消融下去,疏影橫斜的虯枝露出了黛色,黲黑的樹幹上殘留著一條條飄帶似的雪痕。轉過山腳來到一片朝陽的草地上,發現這裏竟然是一片幾乎令人迷惑的盎然春色——綠草如茵,柳葉鵝黃,池水碧綠,鳥鳴啁啾;躺在暖融融的草地上,享受著此刻藍天白雲下令人銷魂的春意,竟會使人徹底忘卻這還是冬天。

南京確實是個複雜矛盾的城市。就氣候來說,人們常說南京沒有春季,似乎總是在寒冬和盛夏兩極之間搖擺。但你時常會發現,號稱長江火爐的南京在三伏盛夏的時候,一場雨就可能帶來清爽的秋涼;而冬天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之後才幾個小時,雲開日出冰消雪化的同時,融融的春意就已經到了。南京的文化也是如此:六朝王謝家的煙水氣與夫子廟的市民氣並存,蘇南的綺靡和江淮的質樸交錯,泱泱故都的大家風範和趨鶩時尚的小家子氣雜糅……這種複雜性使南京人自己在談論南京時也往往不知所措。南京人常常自嘲是“大蘿卜”,意思是質樸而近迂鈍。這種自嘲當然是因與周邊的蘇南、滬浙等地的民風相比而生的。但這種自嘲的口氣也可以看出這個城市的一種兼容並蓄的氣度。總之,這個城市的文化是個耐人尋味的課題。

然而如果細細關注一下,其實哪一個城市沒有一點矛盾、複雜的東西在其中?城市文化的層次性和曆史積澱決定了它不會是單一的形態。而恰恰正是這種矛盾性和複雜性使得城市文化產生了內在的張力,而這種張力會對文化的發展起到強有力的驅動作用。研究城市的文化,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在研究城市的內在矛盾和複雜性。要認識一個城市的發展潛力,也必須從這種內在的矛盾張力中去認識。

城市文化經過了幾千年的發展,現在已進入了21世紀。人們曾對這個世紀寄予過許多夢想,但當它真的到來時,卻又讓人覺得那麼平常,完全沒有了當初作為科學幻想題材的21世紀所具有的那種神奇的魅力。其實平心而論,人們曾幻想在21世紀應該實現的東西有許多確實已經實現了,有的甚至可能超過了當初人們的期待。但有什麼用呢?人們還是感不到夢幻實現的狂喜。但凡能夠實現的東西恐怕永遠都是如此命運——當它一旦實現,就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我們對城市尤其是大都市、國際化大都市的發展也寄予了無數夢想和期待,但它的實現究竟會帶來什麼,似乎還是個未知數。或許期待永遠隻是期待。作為學者所能做的,不能是許諾,而隻能是使人們對自己所處的文化環境、對自己所能見到的未來,有一點稍為明白的理解。蘇格拉底說:“能讓我學得一點東西的是城市裏的人民。”城市文化的確是一本讀不完的書,它不僅能讓哲人、學者學得一點東西,也應當讓在城市文化中生活的市民學得一點東西——學得對自身的了解。但蘇格拉底又說:“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無知。”這是哲人的困境,但也正是學術的魅力所在——我們永遠是無知的人,然而正是這種對自己無知的了解,使我們永遠有機會超越我們的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