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絲卡在故事中生活在一個比較傳統而保守的小鎮上,但她的處境和讀者對她的認同都屬於現代社會。一個生活在都市社會中的平民與生活在小鎮上的弗朗西絲卡一樣存在著現實的和心靈的雙重需要。一個標準的都市小市民一般說來不大可能出於非功利的目的而舍棄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不等於他們不存在弗朗西絲卡式的向往和衝動。如果沒有金凱的到來,或許弗朗西絲卡的生活中什麼也不會發生,她的所有後來被證明可能有的那些遙遠而神秘的夢想、欲望都可能最終也不能真正在心靈中生長起來,而隻是作為朦朦朧朧的空虛和不滿足而滯留在潛意識深處直到隨著肉體一起被埋葬。這是她與當今一般的都市人不同之處:都市人的日常生活決不像弗朗西絲卡的小鎮上那樣恬淡質樸和清心寡欲。都市社會太喧囂、太複雜;都市人活得太緊張、太累。因此對於都市人來說,弗朗西絲卡的故事便具有了與她自己的感受不同的意義:都市人需要的不是在平淡如水的生涯中偶然掀起的死水微瀾,而是從枯涸了的都市情感荒原中找到一股激情的活水。《廊橋遺夢》整個故事的氛圍都是在向都市人提示著一個遙遠的、古老的夢想,透過城市大街的濃霧向人們影影綽綽地顯露出心靈深層的秘密。這種景象肯定是海市蜃樓,但對於每個人心靈深處隱藏著的那個踟躕在街頭的迪瓦爾來說,除了海市蜃樓還能希望有什麼呢?
金凱對於弗朗西絲卡來說可以認為是一次命運的特殊安排,是一次偶然的奇遇。但對於當代城市中的大眾來說,弗朗西絲卡式的情感需要卻並不是偶然的、不期而至命運的惠賜,而是生活中與日常的平庸的存在狀態相對的一種需要,滲透在整個社會生活中,構成了當代都市大眾生活中帶有感傷意味的詩情層麵。當80年代高雅藝術“滑坡”、流行藝術興起的時候,有識之士們往往對後者痛加醜低,認為流行藝術即意味著粗糙、鄙俗、平庸和淺薄。毫無疑問,流行藝術之所以擠占了高雅藝術應有的位置,與大眾的藝術素養低下有很大的關係。然而問題還有另外一個方麵。人們習慣於把“流行藝術”與通俗藝術“這兩個概念混同起來,結果是造成了這樣的推論:流行的就是通俗的,也就是低級的、淺薄的和平庸的。說起來”流行的“應當是”通俗的“這似乎沒有什麼問題——如果不通俗,一般人不能接受,又如何能夠流行起來呢?但把”通俗“解釋為接受麵廣,實際上就與”流行“一詞成了同義詞,說流行藝術就是通俗藝術便成了同義反複,並不能直接推論出低級、淺薄等意義。因為大眾普遍接受的東西未必都是低級淺薄的,有時甚至未必是能夠被大眾理解的,像20世紀初布努艾爾的超現實主義影片在巴黎成為一般”群氓(布努艾爾語)讚賞的對象就是一個例子。流行藝術家中很有一些人是古典藝術(也即高雅藝術)素養很高的人,如80年代曾在中國走紅一時的通俗音樂家克萊德曼、90年代來中國大出風頭的演奏電子提琴的少女陳美,都是從古典音樂科班出身、素養很高的藝術從業者。他們之所以要將興趣轉向流行音樂。除了商業方麵的考慮之外,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作為當代生活中人的需要。陳美來中國舉辦電子提琴演奏會時曾接受記者采訪,她就講到自己對古典音樂和現代電子音樂都感興趣。她說自己覺得流行音樂更能表達一種現代的感受。流行音樂所表達的現代感受是什麼呢?陳美沒有細講。很有可能她也無法講得很明白。可能每個人從流行藝術中所求的東西都不是完全相同的。但我們可以看出的一點是,當代流行藝術與都市人的情感需要有密切的聯係。像克萊德曼的輕音樂、肯尼基的薩克管演奏、從鄧麗君以來的許多流行歌曲、瓊瑤等人的言情小說和電視劇、金庸的武俠故事等等,這些典型的流行藝術都帶著屬於當代人的感傷意味。
90年代中期,有一家化妝品公司花巨資聘請一位電影名星出場製作了一則化妝品電視廣告。在這則廣告中並沒有通常的鼓吹化妝品質量與效能的內容,而隻是拍攝了一組敘事性的鏡頭:在三四十年代一座小鎮的背景上,一位男子癡癡地迷戀上了來小鎮演戲的劇團中一位清純少女;而後是在火車站人流中男子的失意麵孔,以及“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驚喜;最後才是點題的畫麵:男子為少女用洗發液梳洗秀發……不足一分鍾的廣告中似乎濃縮了一部言情小說的主要情節。廣告的設計當然要考慮消費者心理問題,尤其是一個耗資巨大的廣告更不可能輕率地隨意製作。顯然這部電視廣告片的創意與眾不同,它並不在意消費者如何看待這種被宣傳的產品,而隻關心消費者是否被廣告本身所吸引。而這則廣告的吸引力不是像某些粗鄙的廣告那樣靠性感女郎的誘惑產生,而是靠一則純情故事的感傷氛圍獲得。看來廣告創意的設計者明白,感傷的情調比誇誇其談地吹噓或搔首弄姿地調情更能觸及人們的心靈深處。一瓶洗發液無論怎樣誇張也不能變成魔瓶中的神水,而一則感傷故事就不同了——它或許會像金凱一樣撩起人們深藏著從未顯現的需要?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走在無垠的曠野中;
淒厲的北風吹過,
漫漫的黃砂掠過。
我隻有咬著冷冷的牙
報以兩聲長嘯——
不為別的,隻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這是一支流行歌曲中的歌詞,顯然不是什麼鄙俗柔媚的東西,毋寧說帶著典型的浪漫英雄意味。這樣的歌詞足以使我們對當代都市的流行藝術作另眼看待了。當然可以設想,當代的市民們一般說來不會像一匹狼——孤獨的浪漫英雄唐·璜或恰爾德·哈羅爾德那樣脫離城市、脫離人群去進行傷感的遊曆和冒險,但他們的心靈深處完全可能深藏著孤狼般的孤獨和傷感,如同那位踟躕在泥濘的巴黎街頭的迪瓦爾一樣。
§§第八章 都市文明的樂觀與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