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代都市人沒有了曆史不等於沒有對曆史的需要。相反,當今的都市人似乎比過去的人們更關注自己的曆史,這從今天人們對“老房子”、“老照片”、回憶過去的老故事之類所具有的濃厚興趣中可以看出來。但當今的人們所擁有的曆史並非史學意義上的曆史,而隻是個人情感和幻想中的曆史需要,或者說是一種“浪漫史”(Romance),即情感的傳奇。王安憶的(長恨歌)中寫到一個“老克臘”,這不過是一個26歲的年輕體育教師,卻對上海的曆史充滿了情感的眷戀,而且把這種曆史幻化成了自己的浪漫史:

有一次,老克臘對王琦瑤說,他懷疑自己其實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約是死於非命,再轉世投胎,前緣未盡,便舊景難忘。王琦瑤問他有什麼根據,他說根據是他總無端地懷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說那和他有什麼關係?有時他走在馬路上,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過去,女人都穿洋裝旗袍,男人則西裝禮帽,電車“當當當”地響,“白蘭花買”的叫聲鶯啼燕囀,還有沿街綢布行裏有夥計剪布料的“嚓嚓”聲,又清脆又凜冽的,他自己也成了個舊人,那種梳分頭、夾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職的家有賢妻的規矩男人。王琦瑤聽到這裏便笑了,說家有賢妻是怎樣的賢妻?他不理王琦瑤,兀自說下去。說有一日自己照常乘電車去上班,不料電車上發生一場槍戰,汪偽特務追殺重慶分子,在車廂裏打開了,從這頭追到那頭,不幸叫他吃了記冷槍,飲彈身亡。王琦瑤就說:你這是從電視劇裏看來的。他還是不理她……王琦瑤又接著說:就算那是一場夢,也是我的夢,輪不到你來做,倒像是真的一樣!

這位“老克臘”心目中的曆史就是這樣一段從電視劇中看來的浪漫史。他為什麼要為自己織造這樣一場夢境來充作自己的曆史呢?道理很簡單,他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曆史,而他需要這樣的曆史。這裏所說的“他”並不是特指“老克臘”這樣一個書中虛構的人物,而是指當今的這個已經變成“人為的”城市的上海和那些與王琦瑤那樣的從老上海的須根中自然地生長出來的市民完全不同的新一代市民,他們是這個“人為地”建設起來的新上海的“人為地”存在於這個城市中的人,他們沒有自己作為市民的曆史,但這種曆史感卻是使他們獲得生存意義和深度的重要條件。“老克臘”與他的朋友們不同,那些朋友們都是些很時髦的人,而“老克臘”卻有些與眾不同:

老克臘在其中是默默無聞的一個,沒有建樹的一個。別人熱鬧的時候,他大多是靠邊站,有他沒他都行的。他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這寂寞,為這個快樂新潮的群體增添了底蘊。所以,有他和沒他還是不一樣的。對他來說呢,也是需要有一個摩登背景襯底,真將他拋入茫茫人海,無依無托的,他的那個老調子,難免會被淹沒。因那老調子是有著過時的表相,為世人所難以識辨,它隻有在一個嶄嶄新的座子上,才可顯出價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鵝絨華麗的底子上,倘若沒這底子,就會被人扔進垃圾箱了。所以,他也離不開這個群體,雖然是寂寞的,但要是離開了,就連寂寞也沒有,有的隻是同流合俗。

這說明“老克臘”的舉止雖然看上去有些與眾不同,但歸根到底是屬於這個新上海的新市民一群的。他在這個群體中是個象征,象征著這群人對自己的假想浪漫史的需要。這種浪漫史使他們的行為有了底蘊;而對於“老克臘”來說,也隻有這種共同的需要才是他那種白日夢般的浪漫史獲得存在根據的條件。

近若幹年來,有許多才華橫溢的年輕作家卻熱衷於寫一些過去的、陳舊得發黴的曆史故事。有的讀者不免懷疑:他們肯定沒有所寫的那樣的生活經曆,這豈不是在向壁虛構嗎?這些作家當然沒有那些生活經曆,因為那些東西本來就不是他們自己的曆史。他們有幾分像“老克臘”一樣,從電視劇或其他的什麼地方得到那些靈感。但這一點並不重要,這不是史學意義上的曆史,而是浪漫史,是當代的新市民對情感曆史的需要在敘事中的顯現。當然,那些向壁虛構的故事中有的的確寫得很好,很生動感人。這也不奇怪,就像“老克臘”與真正的老上海小姐王琦瑤投緣一樣,年輕的作家們所表現的對曆史的需要與王琦瑤一類的老市民們真正的情感曆史融合在一起,通過溝通使失去了曆史的當代人找到情感需要的歸宿。當今的都市人多多少少像“老克臘”一樣,把前代人的曆史同自己的情感需要混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