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終南山的時候,就知道有了人的曆史,便有了牛的曆史。或者說,人其實是牛變的呢?還是牛是人變的?但人不這麼認為,人說他們是猴子變的。人怎麼會是猴子變的呢?那屁股和臉一樣發紅發厚的家夥,人竟說它是祖先。人完全是為了永遠地奴役我們,又要心安理得,就說了謊。如果這是樁冤案,無法澄清,那我們就不妨這麼認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進化了兩種,一種會說話,一種不會說話;說話是人的思維的表現,而牛的思維則變成了反芻。如此而已……
這段獨白的特殊性在於,這頭牛的話語風格既不同於敘述人的話本式古雅風格,也不同於老叫花子那種市井式的鄙俗而嘲謔的風格,完全是一種書麵化的、規範的甚至是學究氣的話語。或許這是為了表達牛的那種哲理性的思維,但一個明顯的事實是,這種學究式的話語與敘述人的古雅語氣發生了衝突,使讀者不免會對書中的語境產生困惑:究竟哪一個是書中真正的主導話語?如果敘述人的話語是主導話語,那麼牛的哲理性話語就成了書中話語風格方麵的“時代錯誤”,顯得牽強生硬;如果牛的話語是主導話語,那麼敘述人的話語風格就變成了古舊木訥的,令人對敘述人所代表的文化精英的地位發生懷疑。
這種話語風格的矛盾在書中多次出現,如有一處寫到那個精明風流的小保姆柳月與主母談論莊之蝶的小說時說:
……他把女人心理寫得很細。你上邊說的那些話,我似乎也在哪一部書裏讀到過的。我認為莊老師之所以那麼寫女人都是菩薩一樣的美麗、善良,又把男人都寫得表麵憨實,內心又極豐富,卻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現了他是個性壓抑者。
這段話更離譜,與其說是個小保姆在談論主人的小說時的聲口,不如說是從某個冬烘迂腐學究的論文中摘引的一段話。後麵在柳月最後一次與莊之蝶做愛前對他說:
你把我嫁給市長的兒子,你以為我真的喜歡那大正嗎?你說心裏話,你明明白白也知道我不會愛著大正的,但你把我就嫁給他,我也就閉著眼睛要嫁給他!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但你最後卻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
這些話聽上去幹脆像是《家》、《春》、《秋》中的覺慧一類人的聲口。放在這裏,給人的感覺是帶上了明顯的矯飾文學的味道。這些話語能否理解作柳月性格的某個方麵呢?顯然太勉強。這裏隻好說是作者在替柳月講話。在有些段落中,敘述人幹脆不依賴任何人物,自己改變了腔調說話:
……他們忘卻了一切痛苦和煩惱,體驗著所有古典書籍中描寫的那些語言,並把那語言說出來,然後放肆著響動,感覺裏這不是在床上,不是在樓房裏。是一顆原子彈將他們送上了高空,在雲層之上粉碎;是在華山日出之巔,望著了峽穀的茫茫雲海中出現的佛光而縱身跳下去了,跳下去了……在劇烈的呼叫中,阿燦說:“你射吧,你射在裏邊吧,我要孩子,我要你的孩子!”如黃河之水傾瀉,如萬戽泉水湧冒……
這裏寫的是莊之蝶與阿燦的一次做愛經曆,與書中寫過的其他許多次做愛不同的是,這裏的描寫充滿了浪漫主義式誇張的激情和典型的中國現代文學所慣用的隱喻等修辭手法,用散文詩式的情調來提升敘述境界,因而使得這兒的敘述人口氣完全不同於前麵的話本式聲口,好像又回到了人們所熟悉的“五四”以來的現當代文學傳統中。
我們該如何解釋《廢都》中的這種話語風格的雜糅現象呢?這裏麵有的可以看出作者有意為之的痕跡,如前麵所說的古雅風格與當代都市市井風格的對比,而另外一些就很難作如是觀了,因為某些話語風格的加入,明顯造成了敘述意圖的含混。牛的哲學與敘述人的哲學是什麼關係?柳月的那種學究式話語是不是作者在語言運用方麵的敗筆?對莊之蝶與阿燦做愛情境的那種浪漫主義式敘述與作品其他部分的話本風格敘述之間有什麼聯係?老實說,對這些問題很難有個圓滿的回答。
事實上,在牛的思考、柳月的理論和莊之蝶與阿燦做愛的詩情描寫等等一係列與全書語言風格不協調的話語敘述背後,深藏著一種矛盾的東西:這些看起來不應當出現的話語之所以會令人瞠目結舌地冒出來,可能是因為它們才是作者自己的語言。話本式的古雅、當代市井的俚俗,都是作者刻意經營的語言風格;而當作者於不經意當中,或者是在某些語言經營無法措手之處,那些看起來突兀生澀的過分書麵化的語言便乘隙而入。這些話語段落出現得突兀生澀、不協調,恰恰說明了它們是作者自己的語言。人們都很熟悉賈平凹那種帶有鄉土氣息和古雅韻味的語言風格,為什麼說這種生澀的書麵化語言反而是他自己的語言呢?從他的作品所蘊含的深層文化意義可以看出,他不是一個趙樹理式的鄉土作家,而是一個生活在20世紀最後20年的中國社會中的文化人,他從文化需要的根基上講,屬於當代中國的文化精英階層。他的形而上的思考、他的文學觀念以及他從內心深處對浪漫主義激情的需要,都是這個文化精英階層的特點,而這些潛藏在他心靈深處的東西,在《廢都》中,便通過牛、柳月或其他的情境於有意無意之中流露出來。
《廢都》中的世界是作者在此書後記中所提到的,他的創作進入城市文化的結果;也就是說,這個世界就是作者心目中的當代都市文化的一個拓影。他用古雅的話本語言加上俚俗的當代市井語言,精心構造了一個充斥著當代商業社會的浮躁與喧囂、而又與傳統文化、與過去糾纏在一起的一個充滿神秘感的當代城市。但書中那些突兀生澀的書麵化的語言卻造成了這個世界的不和諧。正是在這些不和諧的聲音中體現出作者那種文化人或者說文化精英個性與這個城市自身的不協調。《廢都》中各種話語風格的衝突使讀者得以領悟到文化精英的個性在當代都市文化中麵臨的衝突和所處的困境。文化人自己的話語在都市話語環境中所顯現出來的那種生澀突兀和不協調之感,套用一句當今文壇上時髦的術語來說,表現出的是文化人的“失語”危機。
從文化活動的角度來講,“失語”的危機就是文化精英的生存危機。因此這些年來,“固守精神家園”或“抵抗投降”之類的口號比彼起伏。從賈平凹在《廢都》中所展現的世界圖景來看,文化精英的個性存在的確麵臨著危機——精英所依托的語言一方麵是浪漫主義的激情與崇高,一方麵是古典主義的理性與形而上學,這兩種語言體係在當今這個越來越平民化和商業化的都市文化環境中越來越顯得格格不入,顯得生澀和矯情了。當文化精英們呼喚“固守精神家園”和“抵抗投降”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多多少少有幾分赫索格式的內縮傾向。赫索格的話語權力退縮到了隻能給不存在的人寫信的地步,這是否是對當今中國城市語境中文化精英狀態的一個隱喻呢?
索爾·貝婁是一個我們稱之為嚴肅作家的那一類精英文化的代表作家。如果現實中的文化精英真的已經都像赫索格那樣淪落到無家可歸、無話可說或甚至無處可說話的地步,《赫索格》或許就不會在美國讀者中產生那樣大的影響以至於變成嚴肅的暢銷書了。在當今中國城市文化中文化精英們的存在狀態也有幾分這樣的悖謬:有時“抵抗”向商業化和平民化“投降”的個性表現也會變得具有商業性,成為被城市文化所吸收的東西。隻是精英們的個性將不得不從那種在大眾看來生澀、矯情的狀態中解脫出去。
§§第六章 都市藝術中的典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