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市中心不遠,有個叫灑金橋的地方。這裏並沒橋,隻是個幽深的巷子,如何得名,無從考證,倒是景象與別處不同:古樸的石板道路,青磚灰瓦的老房子,滄桑的古樹,還有爬滿青苔的矮牆。這是省城最後一處還沒被拆的古街。巷子半中路南有座古塔,旁邊一個岔道,右手一拐,一座舊的四合院。由東南角的大門進去,天井裏一個鋼管和鐵絲搭成的葡萄架。已是暮秋,葡萄早已收獲,隻剩下枯萎了的藤蔓。
快到晌午,西廂的一間房門打開,一個漢子走了出來,背上一個鼓囊囊的彩條布口袋,就像要出遠門。是這裏的房客,叫陳光明,三十**歲,個子瘦高,穿一件舊貨市場買的,過時了的灰布中山裝,沒有雙臂,空袖管垂下來晃來晃去,就像蕩秋千。他不是要出遠門,而是去大街上擺地攤,賣些小零碎補貼家用。
剛到院子,就被從耳房出來的房東喊住。
“娟兒跟孩子中午回來不?”她問他。
說的他的妻子郝文娟和他們的女兒,妻子在建築工地打雜,天不亮就去上班了,女兒上學去了。房東姓趙,叫趙全英,是個老婆婆,個子矮小,形容醜陋。丈夫孩子都死了,隻她孤身一個,又下崗失業,幸虧有個資本家的外公,留下一院房子。
這是閑話,就不贅述,且說陳光明見問,就說妻子要加班,隻孩子一個回來。房東說,那她就把孩子的飯給做上。陳光明說,不用,叫她自己下掛麵。房東說,才多大點兒,下個啥掛麵,嫌他婆煩,就手一揚,攆他走了。
一出灑金橋,陳光明就唱起來。生活中的煩惱,隻要一張嘴唱歌,就全忘了。都是經典老歌,隻聽聲音,還當誰家電視裏傳來的。有人喜歡,有人討厭,喜歡的就鼓掌,討厭的便罵是神經病。他隻當耳邊風,從不往心裏去。
過了天橋,穿過一條巷子,來到另一條大街。見路上沒車,就放心地由斑馬線往過走。剛到半中,突然瞅見一輛黑色小橋車由前麵岔道拐來,見有人通過,便加大油門,箭一般飆過。嚇的他一身冷汗。剛定神,還沒開步,又一輛白色小橋車由另一個方向高速逆行過來,等看見,已在咫尺,躲閃不及,差點把他撞倒。驚魂未定,那司機卻回過頭來罵道:
“狗日的,找死也不撿個日子。”
他沒理會,迅速穿過馬路,逃到對麵,拐進一個胡同。又唱起來,是一首用《我的中國心》的曲子胡亂填詞的新歌:
“幸福隻在我夢縈
城市從來不親近
可不管怎麼樣也改變不了我對夢追尋
昨天還是莊稼漢
今天就成農民工
離家的時候父母說
做人要本分 髒活累活
錢多錢少 責任頭一等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我都真誠
流在心裏的血
換來城市的繁榮
就算世道再冷漠
也改變不了我善良的心。”
行人被迷住,不由得放慢腳步,有的幹脆停下。聽他唱完,都誇獎說,這詞改得好,唱的也好,沒誰覺出這歌詞中充滿抱怨。這歌詞是妻子隨口改的,他覺得貼切,就唱了。
他肩膀勒的有些疼,就把口袋取下來擱在地上,蹲在路邊歇氣。
“再唱一首。”有人喊叫。
他就站起來又唱了《珊瑚頌》。都不過癮,還要叫唱。他說嗓子發炎,不能再唱。都圍著他,舍不得離去。有人跟他搭言。他不愛說話,就笑而不答。
“音樂學院畢業的吧?”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問。
這話把他逗樂了,撲哧一笑說:
“你看我像嗎?”
女人說:
“不好講,搞藝術的總打扮的與眾不同。”
他便逗她說:
“你真有眼力,本人就讀於家裏蹲大學。”
女人從沒聽過,就以為是個外國學校,便說:
“沒看出來,還是個洋學生。”
又自誇說:
“我一向看人很準。”
他不好意思,就像正在做賊,還沒被識破,趕忙把包往脖子上一掛,迅速逃走。
路邊商店門口立著個胖乎乎的女人,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嘴一癟,罵了一句“神經病”。聲音很大,仿佛要全世界都聽見。商店的老板娘,每次陳光明打這路過,一唱歌,她都要跑出來望白眼,最後也都要過癮地罵一句。
陳光明假裝沒聽見。那個戴眼鏡的女人以為罵她,就轉過臉去說:
“你才神經病呢。”
胖女人是個潑婦,又在自家門口,不問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得嘴角流血。那女人顧不得疼痛,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找到眼鏡戴上,氣不過,就衝上去抓住胖女人的頭發拔蘿卜一樣拽。很快,兩個就扭麻花一樣打成一團。胖女人終於占了上風,把戴眼鏡的女人摁倒,武鬆打虎一樣騎在背上。為擴大戰果,又扒掉對方的褲子,露出光屁股供人瞻仰,還買上買下的罵,說人家是不要臉的**。都圍著看熱鬧,竟沒誰阻止,直到警察趕來,把兩個帶走,鬧劇才收場。
半夜裏,氣溫驟降,突然下起鵝毛大雪。這是這年省城落的第一場雪。第二天上午九點,雪還在鋪天蓋地地下,地上墊了厚厚一層。汽車一改往日的橫行霸道,烏龜一樣爬行。一輛公交車緩慢開來,在天橋旁邊的站台停住,一個身材修長的女人下了車,三十二三歲,容貌清秀,一雙憂鬱的丹鳳眼,頭發蓬鬆起來用一方手帕束在腦後,一件舊的紅色外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過時的黑色平絨方口布鞋。這女人就是陳光明的妻子郝文娟。她理了一下被風吹得淩亂的頭發,疾步離開站台。沒走多遠,就跟個老頭撞了個滿懷。老頭一個趔趄倒地。是個環衛工,正在掃雪,他們相互讓道,撞在一起。郝文娟嚇壞了,趕忙扶起來,問摔著沒。老頭拍拍屁股說:
“這算啥,莊稼人,爬坡上坎的,哪天不跌幾跤。”
郝文娟這才放了心。
“對不起。”她不好意思地說。
老頭詼諧地說:
“啥子對得起對不起的,我也撞了你,兩清了。”
就手一揚,催她快走。郝文娟微微一笑,轉身去了。
從天橋往東,百十米遠,一棟氣派的大理石門樓,兩個士兵立在門洞下麵,一個持槍站崗,另一個手拿紅綠兩色小旗,在那檢查進出車輛,不亦樂乎。門樓一側的柱子上掛著白底黑字的巨大吊牌,寫著“市人民政府”。
郝文娟猶豫片刻,朝門外一側的一排平房走去,掀開布簾,推開笨重的玻璃門。這裏是接待室,兩個工作人員正喝茶看報,一男一女,快到退休的年紀。
“市長接待來訪在哪?”她打問。
“政務大廳,搭二百路車,終點就是。”男的說。
郝文娟道過謝,剛要離開,又回過頭來問:
“市長親自接待嗎?”
她想,顧名思義,但又不踏實。男的說,不過個名目,市長日理幾萬機,哪管這雞毛蒜皮的事。郝文娟失望了。猶豫片刻又打問,怎樣才能見到市長。男的問啥事。她以為他肯幫忙,就如實講了,說自己是臨江土城人,在奎仁製藥廠做工的丈夫因公致殘,廠方拒絕賠付,勞動部門和法院以證據不足,不予受理,到信訪部門反映,都踢皮球,曆時八年,問題一直沒得到解決。
“耍的大。”男的說。“你以為市長是你們村長,想見就見的?”
這本來是句老實話,郝文娟不愛聽,說總理還見老百姓呢,市長又不是皇帝,咋就見不的。男的挖苦說:
“那你去見總理好了,來這弄啥?”
還要數落,一旁的女人開腔:“你也是,跟個農民計較個啥?”
“阿彌陀佛。”郝文娟說。
轉身走掉。上訪這麼多年,啥仗火沒經見過,這還算客氣的,便不往心裏去。又想起正事。
“一定要麵見市長。”她跟自己說。
在她看來,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也是最後希望,除了市長,她誰都信不過,但這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接待室的那位先生說的沒錯,市長並非一個小老百姓能見的,連她自己也曉得,隻是不願放棄這渺茫的希望,要最後一搏。
由接待室出來,就往戒備森嚴大門走去。因為沒有《通行證》,被哨兵被拒之門外。她不甘心,又無計可施,就站在馬路邊的樹下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