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玲
人說如果常常沉溺於回憶,就是年老的標誌。年過花甲,當然可歸入老年。但我好像沒有“沉”更沒有“溺”——雖然因為寫作,心屏常常閃爍記憶的火花,但我卻不大能夠真正幸福地沉溺於回憶之中。
是的,能夠全身心放鬆地沉溺於回憶中,不管所回憶的往事是大痛苦或大歡樂,不啻是件幸福的事,就如窗前明月枕邊書,總是一種心靈的休閑。我之所以說自己“不大能夠”,是因為最近在長篇小說寫作暫告一個段落的間歇中,忽然發覺自己這輩子活得很傻,有時候連這種起碼的自我調節式的“歇閑”都不會,都不曾。六十餘年的生活,拋開青年和中年為謀生存而勞碌不堪的狀態自不必說,從進入專業寫作開始,照理說能夠清閑自在地安排屬於自己的時間了,可是,“生就的性,釘成的秤”,在生命的進程中依然故我,仿佛身後老有一根鞭子在催趕著自己,三天不碰“筆”(如今是電腦),那心情,對了,就像老家一句生動的比喻:仿佛狗沒有屎吃一樣無滋味。
其實,這都是自己逼自己,我的生命狀態,永遠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自我擠壓。
但近日,忽然有了放鬆的機會——兄長和老伴的校友,也是本人的老朋友,著名評論家何鎮邦先生的一份稿約,給我創造了一種休閑的良機——按鎮邦兄的編纂要求,這種可賢、可聖鉤沉往事式的回憶,使我一下子就“沉溺”其中了。
這一“沉”,就沉入了回憶的汪洋大海,這一“溺”,更教我不能不麵對一個嚴峻的事實——天,我什麼時候已經“花甲”了?六十年,六十年,那可是人生的大半輩子,往事並不如煙,血色更會留痕。餘生也晚,雖然頗多坎坷,自是沒有什麼足可教人驚心動魄的經曆。但是,蟲蟻之輩亦有行跡,世事和閱曆畢竟是一點一滴堆積的,即便是尋常人生,畢竟也有那麼多往事濤起浪伏地衝擊腦海,若要剝繭抽絲,真不知從哪裏著手為好。
就手拿起了時代文藝出版社年前為我出的一部“人生筆記”:《六十年的原聲帶》。
《六十年的原聲帶》是我的第四十二本作品集——如果不把那八卷本文集包括在內的話。
四十二,是數字符號,但對於我,卻與生年有關——1942年是馬年,在這年暮秋出生的我,仿佛和馬也有了一些命運的關聯。
有史記載,1942的馬年是個大災荒年,但在我的故鄉——魚米豐饒的浙江玉環縣,好像不曾有什麼太大的動靜。我對饑饉的親曆,是在青年時代,那時我在山頭海角一座古廟改建的一所小學當教師。隻影孤燈,食不果腹,就這般清湯寡水的清貧生活,卻沒教我覺得太多的困苦。因為那時文學托夢,書籍為伴,青年時期勤奮不倦的苦讀,支撐並構建了我的精神世界。兒時的文學夢,從十三歲那年在縣報上“將名字變成報上的鉛字”起,已經愈漸美麗濃烈。自與文學結緣,哪怕命運屢屢向我展露的,是一張嚴峻的麵孔和一條布滿荊棘的路,卻從未妨礙我對她堅韌不拔的摯愛和追求。
雖然在故鄉見識的世界非常有限,但是,與她耳鬢廝磨了我的青少年時代,她自然而然地成了我感情的綠蔭,創作的搖籃。二十歲時我遠去河南,故鄉更像母親一樣,成為我心頭永遠的思念和牽掛。正是這種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情分,使我在中原大地重圓文學夢後,結集的第一本散文集,便以《夢裏尋你千百度》為題,傳遞著對她的呼喚,而今整理幾十年磨墨生涯的結晶,血肉相交的篇什中,全是親情的沉澱。
人的一生經曆,有一定的命運因素,但往往也有更多的性格使然。也許正是“馬”的屬性,使我注定了像馬一樣不馴順於命運的擺布,大半生負重如枷,六十餘年日子,“勞碌”是基本的概括。但我亦不以身累為“累”。當在幾十年奮鬥的路上依次經曆過學生、教師、農民、工人、幹部等職業,當漸漸見識著變幻無常的大千世界、吞咽過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當深深體味著世海滄桑安然於而今的榮辱不驚以後,我覺得自己這一生,雖然多舛卻可算豐富。從常情說,人過花甲之歲家庭安寧兒孫繞膝,也堪稱晚年有福。可是,對幸福有別解、與“滿足”二字永不沾邊的我,卻依然有點“不盡然”,總覺得此生仍有太多的欠缺和不足。
這最大的欠缺和不足,便是生有涯知無涯的“知”和“識”。
書到用時方恨少。雖然自學不倦,卻遺憾連書海的小小一角都未遊遍;雖然也到過海內外的不少地方,卻都不過是蜻蜓點水;雖然常常癡思長繩係日,總歸精力有限;雖然親人無數,卻難長年團聚;雖然摯友不乏,也非早晚得晤說見就見;自己也許生活尚可,可是你的周遭、你的親朋故友、你的鄰居熟人,卻有種種不幸和困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就是我們的精神“常態”。當無盡的思念充溢心頭,當時時陷入無以言訴的惆悵,當麵對豐富多彩而又廣袤多變的大千世界,你無法不歎息世事古難全,人生太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