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小米望著她,眼神幽黑幽黑,睫毛輕輕顫抖,她輕輕地說。

"如果我離開,他再不會生病,會活得好好的……那麼……我就離開,再也不出現在他麵前,我會離開聖榆,離開這個城市,我會走得遠遠的,甚至要我去死都可以……"

她臉上那種絕望而狂熱的表情忽然讓尹趙曼驚怔了。

裴優輕輕側過頭不能看她。

"可以嗎?"

小米怔怔望向任院長。

"隻要我走,他就可以好好的嗎?"

她就像一個在絕望中拚命想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孩子,麵容蒼白,雙眼卻亮得驚人地盯緊任院長。

"是這樣嗎?"白熾燈蒼白地照在醫院的走廊裏。

長長的走廊。

空蕩蕩的沒有其他的人。任院長眉頭緊緊鎖著,他慢慢地搖頭,一種無能為力的挫折感讓他看起來頓時老了很多。

小米驚懼地望著他,恐懼奪走她的呼吸:"為什麼不行?你為什麼搖頭?如果我離開,他不再傷心也不再開心,這樣也不行嗎?!"

裴優也驚怔地看著任院長。

尹趙曼臉色慘白,雙手變得冰涼。

任院長又搖搖頭,無奈的聲音裏充滿深深的惋惜和遺憾:"很抱歉……"

"不是做了換心手術嗎?"小米驚聲問,身子一陣一陣顫抖,"翌的心髒是健康的啊,他的心髒沒有一點問題,是健康的啊!"

任院長看了看尹趙曼,沒有回答。"沒有做過換心手術,是嗎?"裴優緊緊看著任院長說。

寂靜的走廊裏仿佛響起一道寂靜的炸雷。"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做過換心手術?"深深的夜。

任院長忽然歎口氣,望向尹趙曼。尹趙曼臉色"刷"地雪白,仿佛有什麼重重地擊倒了她,一種悲傷和痛苦從她的體內滲出。裴優驚栗:

"難道是真的嗎?……曜根本就沒有做過什麼換心手術,所以關於手術隻有最簡單的描述,病曆、資料和手術過程的具體記錄卻無法找到,所有'參與'過手術的大夫們也一個個諱莫如深……因為從來沒有做過換心手術,所以曜也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排斥反應……"

他早就應該起疑了。

哪裏會有人做完了心髒移植那麼大的手術,卻一點排斥反應都沒有,適應良好得就像那原本就是他自己的心髒。自從那天曜拜托他去查心髒的捐獻者是不是小翌,這種懷疑就越來越深,他居然無法找到任何關於那次手術的記錄和資料!

可是,一年前的換心手術之後,曜的病情確實好轉了,很少再發病,而當時本科即將畢業的他居然就從沒有想過這手術裏麵會有什麼問題。他隻是一直樂觀地認為,既然沒有排斥反應,那顆心髒又是健康的,所以曜已經可以象正常人一樣地生活了。尹趙曼閉上眼睛,麵孔雪白雪白,無法承受的痛苦讓她輕輕發抖。她卻努力克製著,美麗的唇角漸漸染上一抹淡笑,鎮靜得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任院長……瞞不下去了……對嗎……"

裴優扶住尹趙曼的肩膀,感覺一陣濕寒的冰冷顫動著從她的體內傳了過來,那陣寒冷讓他也微微顫抖起來。仁愛醫院的走廊。

重症加護病房的地縫透出隱隱的光,靜靜的長椅,照明燈白花花地刺眼。

亮如白晝啊……

小米呆呆地站著,照明燈蒼白的燈光下,她夢遊般呆呆地站著,耳膜輕輕地轟轟作響,脊柱象被無數根針輕輕地紮,麻麻的,刺痛著。

她忽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隻能看到他們臉上或驚恐或痛苦或悲傷的表情,隻能看到他們的嘴唇在動。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白霧,一切都像是假的,就像在演木偶戲,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亮如白晝的寂靜啊……

什麼聲音都沒有,就像那一天,金燦燦的陽光金燦燦的樹葉金燦燦的碎玻璃金燦燦遍地流淌的鮮血,他天使般躺在她的懷裏寧靜地睡著了……

深夜。

院長室裏寬大的桌子堆滿高高的病曆,黑白膠片夾在明亮的燈板上,全是同一顆心髒一張張不同角度的x光片。尹趙曼端坐在沙發上,美麗的麵容沒有脆弱的表情,隻是嘴唇略微蒼白。

裴優站著,怔怔盯著燈板上的心髒膠片,手指不由得漸漸握緊:

"這是曜的?"

任院長疲累地坐在桌子後麵的皮椅裏,揉揉眉心,低聲說:

"是。"

"為什麼會這樣?"裴優失聲問。

任院長歎息:"小曜是先天遺傳性的心髒病,曾經試圖給他安裝心髒起博器,但是他病情的複雜和棘手超過我們的想象,當時即使國外最好的起博器也無法在他的體內安裝。幾乎全國所有的心外科專家全都會診過他的病情,但是,都沒有辦法。"

"那為什麼要騙曜說做了心髒移植?"

"其實,他當時身體情況極差,並不適合做心髒移植,成功性幾乎為零,而且就算這樣,我們也無法找到合適的心髒移植給他。"任院長站起來,走到牆壁的燈板前,手中的筆指向那顆心髒,"但是你看,這裏已經嚴重病變,從醫理上講,他能存活的時間已經很短。"

裴優驚怔住。

小米呆呆地站在門邊,就像一抹空蕩蕩的遊魂。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耳膜無休止地轟轟作響,體內的血液極緩極緩地流淌,仿佛不知該流向何處。

尹趙曼麵無表情地望著燈板上的心髒x光片。

"可是,當時最嚴重的卻反而並不是小曜的病情,而是他自己竟然已完全放棄了希望。"任院長看一眼尹趙曼,忍不住又皺眉歎息,"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於是什麼都不在乎,極端的自暴自棄。他不斷地在學校裏生事、打架鬥毆、放蕩不羈,病情也隨之急劇加重……"

尹趙曼的嘴唇蒼白失血。

"最後我們隻能想出這個辦法。"任院長苦笑,搖搖頭,"給他做了手術,沒有辦法做根本性的手術,但還是有一些可以讓狀況好轉些的辦法。值得慶幸的是,那次手術非常成功。於是,我們告訴小曜,那是一次換心手術,換上的是十分健康的心髒,而且適應的很好,沒有任何排斥現象,所以他的病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了,可以象正常人一樣健康的活著。"

"不,這是我堅持要你撒的謊。"沉靜的聲音,尹趙曼挺直背脊,"我說過,這是我的堅持,跟你無關。"

"可是,"裴優沉痛地說,"這樣做會誤導……"

"他還可以活多久呢?"尹趙曼淡淡地笑一笑,"從還是小孩子開始,他就生活在先天性心髒病的陰影下。什麼都不能玩,什麼都不能做,別的小孩子可以到遊樂園玩過山車,可他隻能在醫院的草坪上曬太陽。就算欺騙他好了,我要他相信自己已經康複,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可以和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去戀愛去跟他喜歡的女孩子交往,可以覺得自己有很多未來可以好好去打算……"

"如果小曜恢複了求生的意誌,不再自暴自棄,現在醫學發展如此之快,或許可以等到有希望的那一天。"任院長說。這也是他會答應尹趙曼演這出戲的理由。百葉窗外是漆黑的夜色。

燈板上的心髒黑白膠片透出冷冷的光。

裴優再也說不出話。

他修長的身子無力地站著,優雅的雙唇漸漸蒼白,眼神也漸漸黯淡。原來,他所以為的曜的完全康複隻是一個謊言,一個令他錯愕但是卻一句話也無法反駁的謊言。

心中一痛。

他忽然望向門邊的小米。

她呆呆的,如同一個對發生的一切看不懂也聽不懂的布娃娃,姿勢和表情跟剛才在走廊裏時一模一樣地空洞。白色的長裙,細絨絨的短發,她就像抽走了靈魂的布娃娃,目光空洞而呆滯,呆呆地站著,卻沒有一個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順著裴優的目光,尹趙曼也看到了小米,看到她的那一刻,恨意頓時在眼底冷凝:

"你還沒走?!"

小米呆呆地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裏,恍若什麼也沒有聽到。

任院長說:"趙曼,冷靜一點。小曜的手術效果可以維持這麼時間或許跟她的出現也是有關係的,即使沒有她,小曜的心髒也還是會……"

"不。"尹趙曼打斷他,深呼吸說,"如果沒有她,曜不會那麼痛苦,這幾次發病也都是由於她的原因!"

靜靜地。

小米空洞的眼珠動了動。

然後,又靜止住。

尹趙曼站起身,走到她的前麵,冷冷凝視她,美麗的脖頸倨傲得就像一個女王:

"請你離開。"再不要出現在曜的生命裏。

即使曜會死去,她也要他最後的日子平靜而安寧。為了曜,她嚐試過接受這個女孩子。可是從那以後,她發現曜更多的是痛苦,一種仿佛脆弱得會死掉的痛苦。她要保護曜,哪怕必須要用到指甲和牙齒,哪怕要變成潑婦,她也要保護他遠離痛苦。

小米呆呆地望著她。

她魂不守舍的模樣讓裴優的心絞成一團。他走過來,輕輕扶住小米的肩膀,低聲說:"我們先出去……"

小米沒有動。

呆呆地,她的目光離開尹趙曼,呆呆地,目光空洞地落在任院長臉上。她的喉嚨動了動,好像說了句什麼,但是聲音出奇得沙啞輕忽,隻有離她最近的裴優聽到了。

"……哪裏?"

任院長沒有聽見,疑惑地問:"什麼?"

小米臉色蒼白,嘴唇輕輕顫抖:"……在哪裏?……"

"什麼在哪裏?"任院長皺眉。

"……心髒……在哪裏?"她恍惚地問,眼睛裏有可怕的光芒,直直地望著任院長,聲音輕得就像耳語,"……那麼……你把翌的心髒……放到了哪裏……"

任院長怔住。

尹趙曼也怔住,她瞪著小米,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小米直直地看著任院長,聲音低如呢喃,顫抖地說:"……那麼……你把翌的心髒放到了哪裏……是不是……因為沒有用了……所以……你把它扔掉了……"

"小米!"

裴優握緊她的肩膀,想要把她搖醒。

"……你把翌的心髒……扔到哪裏了……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好不好……"淚水怔怔地流下小米的臉頰,她抓住任院長的衣服,怔怔地問,"……你把翌的心髒扔了嗎……如果不用它……為什麼不把它再放回去……身體裏有一個洞……空蕩蕩的……會很冷……你知道嗎……"

任院長被她問得怔住了。"你關心的隻是那顆心髒嗎?!"

尹趙曼急怒攻心,揮起右手就要向小米的臉上甩去!

"尹阿姨!"

裴優低喊,握住尹趙曼的手。

"你在做什麼?!"尹趙曼心痛得難以收拾,眼見擋住她的竟然是兒子最好的朋友,不禁怒聲道,"曜的病那麼嚴重,她口口聲聲卻隻是在意那顆心髒!你居然還護著她嗎?!"

"對不起……"

裴優歉疚地低下頭。

尹趙曼望著他,又望望她,唇邊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終於慢慢收回手,轉身離開了院長室。小米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淚水靜靜地在她的臉頰漫延,她望著任院長,體內空蕩蕩的,仿佛什麼都沒有了,空蕩蕩的,那麼寒冷。如果隻是流淚就會空蕩蕩的如此寒冷,那麼,她見到翌的時候,他躺在冰櫃裏,白白的寒煙,胸口一個黑黑的洞。他就那樣地睡著,是不是更冷,更冷。

裴優擁住她的肩膀。

於是她的淚水流淌進他的胸口。

她哭著,哭著,哭得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她開始痛哭失聲,大聲地哭著,仿佛隻要用力地哭就可以不去相信,就可以死去,就可以再不用醒來。

她哭著抬頭望他。

淚水星芒般閃耀在她的麵頰。

她哭泣中望著他……

忽然,她怔住,癡癡地看著他,輕輕舉起手,輕輕碰觸他的臉,就像碰觸一個易碎的夢。她忽然笑了,抱住他,她緊緊地抱住他又哭又笑,哭笑著喊:

"天啊--!隻是一個夢啊!原來你還好好的!還好好的!你不會離開我,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我知道你不會騙我!是不是?!天啊,原來你還好好的……"

裴優心痛地抱緊她。

星芒般的淚水。

她撫摸他麵頰的手指上也有小小的星星。

捧著他的臉,她又哭又笑:

"我錯了,翌,我發誓我往後再也不對你說話大聲,再也不對你凶,再也不吃果凍,我給你做長壽麵,我好好學習,我好好鍛煉身體,我再也不睡懶覺再也不生爸爸的氣,我會乖乖的做個好女孩,你說什麼我都聽!……好不好?……求求你,可不可以再也不要讓我做可怕的夢……"

"好。"

裴優抱緊她,心痛如絞。這一刻,他忽然恨不能變成翌,隻要她好好的,隻要她不哭,隻要她可以開心。

原來真的隻是一場夢啊……

小米開心地笑了。

她對著他笑著,淚芒中燦爛無比的笑顏,笑得就像天使,純白完美的天使。

然後--

她軟軟地後仰,倒在他的臂彎裏,暈了過去。院長室的百葉窗透出漆黑的夜色。裴優靜靜抱緊懷中的她。就這樣睡吧,什麼都不要去想,安靜地就這樣好好地睡吧。他靜靜撫摸她毛絨絨的短發,心中陣陣抽痛,將她打橫抱起來,準備離開。

轉身間,他看到了已經完全怔住的任院長。

"院長……"

"嗯?"

"那顆心髒在什麼地方?"他的眼神黯然。一般來說,醫院遇到生前答應捐贈遺體器官的誌願者遇車禍的情況是很難得的,如果罹難者心髒情況良好,不大會棄而不用。

任院長望住他。

裴優靜靜地說:"請您告訴我,因為那個捐獻者--是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