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懸壺為濟世 弄瓦認通家(1 / 3)

第十二章

懸壺為濟世弄瓦認通家

轉眼已是唐憲宗元和八年。

唐時成都,乃西南最為繁華都市,與東南揚州並列,號稱“揚一益二”。意為以繁華論,揚州第一,成都(益)第二。這裏既是西川節度使駐節之地,也是成都尹開府之所。自風流天子唐玄宗為避安史之亂巡幸西川,駐蹕成都府,遂改成都為南京。城內有氣勢恢宏的行宮,有守衛森嚴的節度使衙門,有官僚富豪們富麗堂皇的宅邸,十裏長街縱橫交錯,店鋪商家鱗栨櫛比。此外酒肆茶樓、賭場妓院更是旗招簾望,翠繞紅飄,燈花不夜,笙鼓連天。每日裏,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真個是揮汗成雨,聯袂成蔭。是時成都有多少人口?杜甫《水檻遣心》曰: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十萬戶是約數,二十萬內都可稱十萬,以一戶五口計,應該不少於五十萬吧!這在當時是了不得的超大都市。四壁廂州縣以至全國各地來錦城經商辦貨之人,無不手提肩扛,車載騾運。吐番南詔,更有西域諸國胡商,萬裏跋涉,曆盡千辛萬苦,來到成都,以其歐洲或中亞的工藝品、珠寶、香料,換取精美絕侖的蜀錦和光潔如鑒的川紙,以及藥材、茶葉等物,販運回國,其兩頭價差之大,令人咋舌。隻要平安跑上一個來回,便可一夕暴富。當時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已經很不太平,蔥嶺以西有強大的阿拉伯軍隊的攔阻,河西走廊有殘暴的吐番鐵騎橫行,往來客商多遭劫掠。盡管如此,沙漠上那悠長的駝鈴聲依然不絕於耳。正應了那句老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入夜,成都府大街小巷便點起萬盞燈火,將一座府城照得內外通明。平日裏,半夜子時以前不禁行人;逢著年節,更是通宵達旦,軍民同樂。人傳成都府金銀如海,美女如雲,可真是個賺錢、花錢、盡情享受的人間天堂。

話說秦日熾夫婦在成都生活多年,日熾先在軍中任職,為牙門將軍。因有一身驚人武藝,凡有征戰,身先士卒,所向披靡,更兼為人和善,仗義疏財,蜀中將士無不欽服。西川自嚴武後,節度使多有專權擅政者,如郭英乂、崔寧、韋皋、劉辟等等無不如此,高崇文在蜀更是瘋狂聚斂,肆無忌憚,西川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日熾諫過幾次,崇文不聽,隻得辭去軍職,在城西街麵購屋一區,前店後舍,開了家診所兼藥房,希圖以胸中薄技,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成都地處繁華,寸土寸金,一般中小商人不可能在城內另建別業,這種店居合一的建築在成都就特別普遍。日熾因隨南平王高崇文入川平亂,軍功顯赫,又因本人容貌損毀,夫人足疾,未隨崇文之任,留在成都防軍就職。當時川軍習慣,軍職多由節度使下牒授予,職虛俸少,軍將們隻好通過各種辦法謀生:也有做買賣的,也有辦武館的,也有為人保鏢的不一而足。至於販賣私鹽,盜賣軍資,勒掯富戶,敲榨細民,亦大有人在。日熾本精通醫術,又有驪山得來神醫孫思邈秘笈一部,專治各種疑難雜症,加之西川草藥極多,配製方便,幾年潛心研習,晝夜揣摩,漸有心得,將一部《丹霞秘方》運用得爐火純青,醫好病人無數。遂聲名鵲起,傳揚蜀中。日熾為人豪爽,義氣深重,成都講武之人、文雅之士,多願與之交往,平日裏除了為人看病,不是吟詩作賦,與夫人唱和,就是和三五好友切磋武藝,講談天下豪傑之事。最不看重的是錢財。常說:“千金交友,乃吾平生之願也。”因此家事不十分興旺。除了為人診病,有時也外出經商,一則可以補貼家用,二則也順便觀觀風景名勝。妻子徐氏雖已年近三旬,卻依然俏麗動人。雖出生於大戶人家,卻織得一手好蜀錦,女紅上是極巧的。且又為人謙和,賙貧濟困,街坊鄰裏無不欽敬,丈夫外出,藥鋪便由她經營。兒子秦嶠不過三四歲,卻整天舞刀弄槍,出門便要闖禍,二口兒不知給人賠過多少小心。藥鋪雖不大,事情卻也不少,前麵請得幾個夥計幫忙,後堂另有丫環服侍,日子倒也過得消停。前日徐氏忽覺困倦慵懶,眉低眼慢,嗜酸作嘔,知是有了身孕。日熾是細心之人,成日隻在藥鋪內坐地,悉心照料妻子。日熾因懂醫術,醫人時也自醫,若雲腿疾經過幾年外敷內調,內力按摩,居然好了許多,除了偶爾有些隱痛,行走不再一瘸一拐。她本絕世美人,助夫行醫,有如文君當壚,成都人不管有病沒病,都願意繞道上她家藥鋪轉上一轉。人來人往,生意特別興旺,久而久之,成都無人不知城西有家西施藥鋪。日熾也以珍稀草藥,神奇偏方,施以去腐生肌之方,脫胎換骨之法,將一張醜臉修複八分,雖是不再醜陋,卻與原來李秦判若二人。

看看十月懷胎,分娩將近。這天正值上元佳節,早幾天城裏便開始張燈結彩,準備社火百戲。此時西川節度使是武元衡,此人乃天後武則天族孫,唐德宗建元四年以狀元及第,累遷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旋以宰相身份出鎮西川。武元衡有天下美男子之稱,儒雅莊重,不異謫仙。舊唐書載:“是時,蜀新定,高宗文為節度,不知吏治,帝難其代。詔元衡為劍南西川節度使,封臨淮郡公,帝禦安福門慰遣之。崇文去成都,盡以金帛、帟幕、伎樂、工巧行,蜀幾為空。元衡至,綏靖約束,儉己寬民,比三年,上下完實,蠻夷懷歸。”幾經喪亂的天府之國又恢複往日繁華。

入夜,一輪明月從東方冉冉升起,城內萬燈齊放,成都使衙前兩座鼇山南北相對,山上各有一條彩龍,玲瓏剔透,昂首騰躍。各家各戶亦裝飾起彩樓燈棚,競相燃放。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多有從鄰近州縣趕來看燈的,日熾亦與若雲帶著兒子秦嶠並丫環春錦出門看燈。隻見那大街上,觀燈的士女亞肩疊背,煙火花炮比往年更盛了許多。三人看一路,讚一路,指指點點,道不盡那十裏鬧市、燈火樊樓。正看著,若雲突覺腹中隱隱疼痛,開始還能忍受,後來一陣接一陣,越發疼得緊了。日熾道:“你哪裏不舒服了?”若雲道:“不好,隻怕要生產。”日熾聽得,又驚又喜,一時手忙腳亂,竟不知如何是好。若雲忍著疼痛,道:“快,快.....快送我回去。”日熾聽了,忙命掉轉車頭回家,卻見四周人頭攢動,哪裏掉得過身來。秦日熾急了,搶過韁繩,仗著有力,一陣大呼小叫,手推腳蹬,方才駕車衝出重圍。到得家門口,一疊聲大****屏!春屏!”丫環聽得主人呼喚急切,忙趿著鞋跑了出來。日熾道:“春屏去請產婆,春錦扶主母進屋!”春屏沒走得二步,隻聽得車內“嗚哇-嗚哇-”竟已傳出嬰兒的哭聲,原來若雲當不得,已在車中產下一女嬰。春錦、春屏手忙腳亂,做好做,就在車中把那孩子接下。秦日熾站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卻又幫不上忙,隻管怔怔地,竟如呆傻了一般。

好在母女平安,入夜,日熾坐在若雲床頭,將碗中紅糖荷包蛋用調羹舀了,放在嘴邊吹吹,喂與若雲吃。秦嶠過來,鬧著要吃,日熾將他抱在懷裏,說:“這是給媽媽的,等會再給你做,好不好?”秦嶠不聽,非要吃。若雲吃了二個搖頭不再吃,說:“不吃了,給嶠嶠吃吧。”日熾喂她喝了幾口湯水,將剩下的荷包蛋給了秦嶠,秦嶠接過將四個雞蛋連同湯水一陣風卷殘雲,吃了個幹淨。若雲笑道:“這孩子,像是餓牢裏放出的。”因**錦收拾了去,自己為若雲掖好被角也要出去。若雲輕輕叫道:“別走,我有話說。”日熾複坐下,微笑望著妻子,秦嶠掀開被子,看著熟睡的妹妹,突然在她鮮嫩的臉頰上親了一口,早已歡蹦亂跳一路跑了。

若雲輕輕道:“若是再給你生個兒子就好了。”日熾笑道:“我們已經有了嶠嶠,這次生個女兒多完美啊,你還不知足?”若雲不語,口中喃喃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又道:“給女兒起個名兒吧!”日熾笑道:“兒子名字是我起的,這小頭嘛,還是你給起吧!”若雲側過頭想了想,道:“單名一個‘彧’字,你看怎樣?”日熾笑道:“願聞其詳。”若雲道:“我一向喜歡這個‘彧’字。《廣雅》有言:‘彧,文也。’三國曹魏謀士荀彧,誌趣高雅,坐處留香。曹植說他:“如冰之清,如玉之絜”,希望我女兒長大既冰清玉潔,亦聰慧過人。”日熾笑道:“秦彧,這個名字好!我最不喜歡女孩叫什麼花呀朵,寶啊玉的。”若雲道:“是啊。古今有為女子名字都不俗的,如前朝謝道韞、本朝李治,還有浣花溪薛濤都是如此。”日熾笑道:“你姐妹名字也挺好啊!”若雲笑道:“什麼‘若雲’、‘若霞’,俗死啦,父母起的,又不能改動。”日熾想起,問道:“薛濤那裏很久沒有走動,等滿月,還該過去看看。”若雲道:“誰說不是呢!隻是武元衡相公主政西川後,每日將薛濤姐姐請到使衙預宴做詩,我等竟難得一見。”日熾道:“武相公有經天緯地之才,卻又憐香惜玉,愛才如命。薛濤名播四海,他傾慕已久,有此機會,自然喜出望外。”又笑道:“他若見到你,隻怕更甚於薛濤了。”若雲笑嗔道:“你也學那不正經!聽薛濤姐說,武相公不是那等輕浮好色之人。他看重的是濤姐人品和才學,詩酒唱和,隻以詩友待之。這等正人君子,能見見也好。”日熾笑道:“聞說武元衡是有名的美男子,你去見他,我情何以堪?”若雲羞得用被子捂了臉,笑罵日熾,日熾亦連連道歉。

“駕!駕!”秦嶠騎著竹馬,搖著竹枝跑進房來,繞著床轉了二三圈,口裏叫道:“衝啊!殺啊!”來到妹妹床前,低頭叫道:“妹妹,你看我像不像個大將軍?”日熾一把攬在懷裏,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笑道:“什麼像不像,我們秦嶠將來一定是大將軍!”若雲看時,隻見四歲小兒留著頂發,編成小辮立著,上穿蔥綠圓領綢衫,下著月白撒花開襠褲,濃眉大眼,方口直鼻,粉嫩臉蛋,十分可愛。遂把平日嫌惡之心收起,伸手撫摸他麵頰,問道:“嶠兒喜歡妹妹嗎?”秦嶠說:“喜歡!媽媽,她什麼時候長大啊?”若雲笑道:“你長大,她就長大啦。”“我已經長大了,她還這麼小。”“妹妹長大了,你可不許欺侮她喲!”“媽媽,我不會欺侮她的。誰要敢欺侮她,我就殺了他!”“小孩子家,別總是殺呀殺的。以後不要說這種話。”“知道了,媽媽!”說著,從日熾懷裏鑽出來,騎著竹馬嗒嗒嗒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