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揚風雲錄第一章古城臨渭水烽火近長安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正月的渭河平原雪後初晴,陽光耀眼,雪原上涇渭二水蜿蜒流過,混濁的涇水在高陵彙入清澈的渭水,兩江交彙處,波痕曆曆,涇渭分明。渭水流經八百裏秦川,故清;涇水來自黃土高原,故濁。登高遠眺,雲樹如壘,群山起伏,銀裝素裹,隻那無限江山,萬古雲霄,早是動人心魄,夢繞魂飛。雄渾的驪山有如一匹駿馬騰躍於都城長安之東,山上高高的烽火台相傳是周幽王為博寵妃褒姒一笑舉火戲諸侯處。由烽火台望去,西北是秦始皇陵猶如平原凸起的龜背,雄渾而霸氣。北麵是千門萬戶繡成堆的華清宮,彼處雲遮霧繞,紫氣氤氳,乃是華清池溫湯冒出的熱氣所致。因為是冬天,山上人煙稀少,草木蕭條。通往烽火台的山路上,遠遠馳來一黑一白二騎駿馬,鞍韉鮮明,轡頭燦爛,在白雪映襯下格外耀眼。黑馬個頭高大,鬃毛濃密,渾若一團潑墨烏雲;白馬略矮些,一身純白皮毛,光鑒如銀,宛如一堆羊脂白玉。前麵黑馬昂首疾馳,後麵白馬看似悠然緩行,卻始終與前馬保持一匹馬身的距離。說話間,早已馳至烽火台下,騎手翻身下馬,就樹上拴了,攜手登台。原來是二位少年公子,都不過十六七歲。一位內著白色襴袍,外係玉色披風,腳蹬皂靴,頭裹雪帽,身材頎長,麵目清秀;一位著綠色襴袍,腳下高腰犀革靴,戴著一頂紫花折上巾,五短身材,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綠袍公子腳重,踩得積雪嘎吱嘎吱作響,嗬嗬笑道:“我的驪龍駒比你那玉麒麟如何?”白袍公子謙道:“你的馬那般高大,我的馬自然跑它不過。再說,我原不會騎馬,爹爹因這馬溫馴,才許我騎它,怎敢與你的驪龍駒相比?”綠袍公子笑道:“你別哄我。我還不知道你的玉麒麟乃是西域天馬與南詔神馬交配所產,別看它平日裏低眉順眼,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那叫藏而不露!若使出真本事,誰能贏它!”白袍公子笑道:“它跟著我快二年了,你見它贏過誰?”綠袍公子也笑道:“它又輸給過誰?別人不知,我還不曉,它可是飛龍廄裏一等一的千裏駒,不然聖上為什麼將它賜給伯父呢?”又道:“我馬雄,你馬雌,咱們說好了,結個兒女親家如何?將來生出來的必定又是一匹千裏馬。”白袍公子笑道:“我馬白,你馬黑,生出來莫不如同這驪山一般顏色!”二人哈哈大笑,就在那烽火台上,居高臨下,極目遠眺。此時天空洗過似的明淨,並無半點浮塵。隻見西北方向,萬裏晴空之下,長安城千簷萬甍沐浴著雪後陽光,白得耀眼。城東南冰封的芙蓉園、曲江池像二麵新磨的銅鏡熠熠生輝。突兀於各裏坊之中的寺廟道觀隱隱有香煙繚繞,散入青雲。正北皇城,飛簷鬥拱,極其巍峨。其間雕欄玉砌,異彩紛呈,祥雲繚繞,恍若仙境。城西白茫茫一片是禁苑草場,東麵春明門內池水遼闊,建有三島勝境,五湖風景,乃是南內興慶宮,玄宗皇帝的潛邸。城南為群峰連綿的終南山,主峰太白山突兀天外,山頂終年積雪,儼然世外,仍高人隱士之樂園。西南郊是煙波浩渺的昆明池。距昆明池不遠有一片更為遼闊的水域,那是當年安樂公主開鑿的定昆池。據說安樂公主恃寵向父皇中宗討要昆明池,中宗因昆明池關係數萬漁民生計沒有答應。安樂公主便強奪民間數萬頃良田,開鑿定昆池。所謂“定昆”,便是壓倒昆明池的意思。唐時長安城規模極為宏大:東西十八裏一百二十步,南北十五裏一百七十步,除正北皇城外,二十五條大街將全城分為一百單八坊,經緯分明,整齊劃一,正如詩中所說:“千百家如圍棋局,十二街似種菜畦。”萬般景致,一時哪裏看得過來!綠袍公子道:“長安城遠看才有趣,身在其中反沒有感覺。”又道:“聽說漢朝長安城並不在龍首原上,今日長安城是隋朝新建的,可有其事?”白袍公子道:“漢朝長安城在今日長安城西北,規模小得多。前朝宇文愷將長安新城選在龍首原,極得地脈之精義。”綠袍公子問道:“此話怎講?”白袍公子道:“龍首原位於渭河南岸、終南山北麓,其北地勢低平,河穀無垠;其南丘陵起伏,宛若蟄龍。六條壟脊由北向南一字排開,正與乾卦六爻相應。而皇宮位於龍首原上,坐北朝南,君臨天下,乃天授萬國於大唐之意。”綠袍公子揚鞭指道:“那一片紅紅的,不是崇寧坊玄都觀裏的梅花麼?”白袍公子道:“可不是。”綠袍公子道:“照你所說,那裏乃是九五之位,為何又能置寺觀?”白袍公子道:“正因為事關九五之尊,常人不可居之。僧道是世外之人,不在避諱之列。”綠袍公子笑道:“懂了,懂了。說來說去,還是僧道合算!”白袍公子歎道:“杜工部在《秋興》詩裏說道:‘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長安經安祿山、朱泚、李懷光一夥逆賊疊相蹂躪,五十餘年,元氣喪盡,沒想到恢複起來,十幾年間仍是無限繁華。”綠袍公子笑道:“大唐是什麼?大唐是萬國之國。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時半會兒哪裏倒得下架子!”白袍公子道:“大唐至開元天寶達到極盛。那時自西京安遠門直抵西域極邊萬裏之遙,沿途村落星布,驛站相望,行人無須帶得兵器,便可獨行到天涯海角。朝廷威望及於四海,中使一出,雖擁兵百萬之悍將猛士,聞命即行。人民安居樂業,長安、洛陽米一斛不到二百文,隻及永徽年間十分之一!”綠袍公子嘿然無語。白袍公子道:“如今吐蕃隔斷西域,南詔自成一國,長城以北皆非國有,大唐疆域隻及全盛時三分之一!真真可嗟可歎!”綠袍公子道:“朝廷平定安史之亂,天下不是一統了嗎?”白袍公子歎道:“當今天下,強藩割據,朝問不通。節度使自除官吏,截留賦稅,父死子繼,專殺僭越,朝廷詔令所及,隻剩下兩京和劍南三川,如此這般,也算一統?”綠袍公子道:“依你說,大唐就此沒落了麼?”白袍公子道:“也還沒到那個地步。大唐立國已久,四夷景仰,萬民歸心,若聖上英明,公卿協力,中興也不是不可能的。”綠袍公子用馬鞭指著西北不遠處銀裝素裹的華清宮道:“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荔枝產自嶺南,最難保存,聽說沿途驛卒飛馬傳送,有因此累死路上的。而一百斤鮮荔枝送到華清宮能夠食用的不過一二斤而已。”白袍公子笑道:“你真個被人哄了。”綠袍公子驚問其故。白袍公子道:“玄宗皇帝隻有冬天才肯臨幸華清宮,最長也不過五六十天。荔枝是夏天果品,冬天哪裏去尋它!再說供給宮中的荔枝並非來自嶺南而是來自雲南,宰相袁滋當年出使南詔,所著《雲南記》,記載甚詳。”綠袍公子道:“管他哪裏出的!似此為了口腹而草菅人命,造下多少罪孽!怪不得在馬嵬坡,扈從將士一定要處死楊貴妃才肯罷休呢。”又笑道:“那華清池溫湯不知有什麼好處,幾時跳進去洗洗也罷了。說不定還能沾上些貴妃娘娘的膩脂呢。”白袍公子笑道:“你若是唐明皇,鬧出的亂子一定更大!”綠袍公子笑道:“寧教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小弟我就這點毛病。《孟子》上是怎麼說的?什麼寡人,什麼好色?”“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對。寡人有疾,寡人有疾。”白袍公子皺眉道:“偏是朝廷上下卻將這衰世當作盛世,養尊處優,窮奢極欲,比之天寶年間有過之而無不及!”綠袍公子笑道:“聽說袁相國喝一碗粥就費去百金,那粥裏也不知擱了些什麼好東西,這等貴!真不知他們打哪兒弄來那麼些錢!”白袍公子道:“這些人都是大地主,加之朝廷賞賜、賣官鬻爵以及各地節鎮四時八節炭敬冰敬等等,還愁沒錢用!”綠袍公子道:“長安城真正有錢的還是那些商人。聽爹說,興元年間,朱泚反唐,將聖上趕到奉天城,吃盡苦頭,好不容易才平息叛亂。回到長安,瓊林、大盈二庫除了幾根柱子,竟是不剩一錢。不知哪位大臣獻計:允許市民到慈恩寺撞鍾祈福,一萬錢撞一下,所收之錢,可作軍費。聖旨一下,當時便有一王姓富戶仗酒跑到寺中,二話不說,抄起鍾棰一口氣連撞了一百下,驚得滿寺和尚俱呆了。鍾聲未落,小沙彌來報,王家仆夫已將一百萬錢運到山門!你看看,這些富商可不是錢多了發燒!”白袍公子道:“不錯。論起來,長安富戶的錢比宮中瓊林、大盈二庫還多。當年李晟平定叛將李懷光,聖上自漢中回鑾,向長安錢莊借資三分之一,即足天下所用。”青袍公子憤憤不平道:“士農工商,商居末位。工商之子,連進士也不許考的,卻因有幾個臭錢,達官貴人無不趨之若鶩,你說怪也不怪!”白袍公子道:“大唐天子雖然自稱老子李聃之後,實則關西胡種,思想原開放些。不似漢人一味重農輕商,將商賈都貶為社會贅瘤。自太宗皇帝擊破突厥、高昌,開通西域,又於廣州置市舶司,海道暢通,直達南洋。大秦、波斯、昆侖諸國商人紛至遝來,遍布天下。國家賴此等人而通有無,此等人亦賴大唐而致富貴。更有專事鹽茶類貿易的,皆百姓日常所必需,特別是那些私販鹽茶者,雖然擔些風險,暴利所在,為之者甚眾,朝廷也拿他沒辦法!近來有人私創錢莊,製作飛錢,收存來京官吏藩鎮及商賈錢帛,憑錢莊發給合券回到本地彙兌,既免除客商攜錢帛遠行之不便,自己也可坐取利息,每年僅這筆收入就不知其數!”綠袍公子道:“這倒是件好事,什麼時候搞起來的?我怎麼不知道?”白袍公子笑道:“我也是偶然得知的。整個長安城就隻一家,乃是商人們為了方便私下通融的勾當,講究的隻是個信用,因無先例,又是利益所在,隻好躲躲閃閃,見不得人的,知道的人自然不多。”綠袍公子道:“我就不懂,這些人聚了這許多財帛有何用處!”白袍公子笑道:“這有什麼難解的。他們除了吃喝玩樂,還有二個地方用錢。”綠袍公子道:“哪兩個地方?”白袍公子道:“一是賄賂神策軍中尉,謀求軍職。因此京師禁軍多是些紈褲子弟,商賈富兒,坐吃俸祿,橫行街坊,誰敢管他!二是修廟建塔,刻經禮佛,以修來世。”綠袍公子道:“有錢就行麼?釋家功德也不是好圓滿的。”白袍公子道:“可不是。當年梁武帝對達摩祖師說:‘朕自登九五,度人建寺,寫經造像,有何功德?’祖師道:‘無功德。’武帝道:‘如何是真功德?’祖師道:‘淨自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大唐是太張揚了,所謂‘弦張易斷,月盈必虧’世事若都如此循環,還不如以靜製動,無為而治哩。”綠袍公子道:“你說‘淨自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是什麼意思?”白袍公子道:“我亦不甚明白。總不外乎人欲不去,空門難入的意思。正如你那老子所說:‘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佛道相通,道理是差不多的。”綠袍公子笑道:“什麼是我的老子?我不過對道家略有好感而已,正如你不討厭空門是一樣的,大唐士子,不是諂道,便是佞佛,便有幾個是例外之人!似那些無君無父、醃髒齷齪之徒也想成仙了道,立地成佛,豈不是……。”一語未了,忽聽山間隱隱傳來哭喊之聲,側耳細聽,像是女子。二人訝道:“那廂發生了什麼事?哭得如此淒慘?”綠袍公子巴不得有事,當下口中呼哨一聲,道:“管他什麼事,看看去!”轉身便走,見白袍公子站著沒動,叫道:“還等什麼,走啊!”二人年少氣盛,幾步下了烽火台,跨上馬背,勒轉馬頭,徑向哭聲馳去。隨著馬蹄得得,頭頂上不知何時飛來兩隻青雕,上下翻飛,緊緊相隨。這是驪山山腰一戶極為普通的民居,草寮四麵圍有半人高的木槿夾雜著刺槐枝條編成的籬笆,柴門大開,門前榆樹上栓著四五匹劣馬,搖頭擺尾,有的啃樹,有的用蹄子刨得雪土橫飛。二人正要下馬,陡見從裏麵氣勢洶洶闖出一夥人來,當先一人又矮又胖,手執一架罟網,拽著兩隻山羊。身後兩個歪戴折巾的家夥抱著一個拚命掙紮的姑娘,嘴裏不幹不淨罵著髒話。走在最後的那人長了一張又黑又麻的臉,卻被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婦抱住小腿,嚎哭著不住哀告。這夥少年個個身著黃衣,腰係寶帶,寶帶上懸著利刃,態度蠻橫,氣焰囂張,一看便知是宮裏出來的主。麻臉顯然被扯得惱了,罵一句:“去你媽個疤子!”飛起一腳,將老婦踢出,重重地撞在土牆上,暈死過去。綠袍公子見狀,不由得勃然大怒,縱馬上前,大喝一聲:“都給我站住!”那夥人一愣神,四下張望,卻不見人影,抬起頭,才看見騎在馬上的少年。扛網的家夥獰笑道:“我說哪裏冒出個程咬金哩!原來是你兩個!看你屁股簾還沒摘下,也想出頭管事?”那幾個聞言,一齊哈哈大笑,麻臉淫笑道:“莫非你也瞧中這小妞?莫忙莫忙,等你雞雞長粗了,再到皇城根兒下禦溝裏來撈屍吧……。”一語未了,隻聽“啪”的一聲,臉上早著了一馬鞭,連耳帶腮暴起一條老粗的血痕。胖子初不覺疼痛,隻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有些異樣,用手一摸,流出血來,那一腔無名火頓時躥起三丈,怒吼一聲,操起手中纏著罟網的木棍望馬腳橫掃過來。綠袍公子自幼習武,師傅也不知拜過多少,哪裏把這些家夥放在眼裏!跨下火龍駒本非凡物,見棍打來,“忽”地一聲,四蹄騰空,從那人頭上一躍而過,後蹄“啪”掃中那人額頭,一聲慘叫,連人帶網重重摔在雪地上,待要掙紮,卻被網纏住,亂滾了一通,哪裏掙紮得起。眾惡少見了,齊聲驚叫,就那叫聲中,姑娘乘機掙脫身子,轉身就跑,卻被黑臉漢子從後抓住,罵一聲:“臭小娘,想跑!”揮拳就往姑娘臉上打去。說時遲,那時快,隻見空中鞭影閃過,那黑漢象被火燎著似的直跳起來,雙手亂搖,口中“哎喲!哎喲!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亂叫。同夥見狀,忙問道:“怎麼啦?”黑漢伸出右手,隻見齊手腕紅腫,如同戴了一隻極粗的瑪瑙鐲子。不由得一齊暴怒,也顧不得山羊和姑娘,各出兵器,將綠袍公子圍在垓心。那姑娘乘機跑進院裏,見母親暈倒在牆角,隻當已經死去,抱在懷裏,放聲大哭。二隻山羊亦未遠遁,跚跚地轉了回來,呆立一旁,看著主人咩咩直叫。白袍公子不會武功,隻得遠遠站著觀戰。見綠袍公子百發百中,鞭鞭見血,不由得手舞足蹈,連聲喝采。兩個搶人的家夥折巾早已滾在一邊,見白袍公子拍手叫好,知是一路的,且不攻綠袍公子,各執利刃向著白袍公子襲來。公子見狀,嚇得不知所措,隨手舉起馬鞭招架,隻見兩把腰刀齊齊砍在鞭上,直砍得火星四濺,刃口早已是缺了。白袍公子也自震得虎口生痛,急忙伏在鞍上,死死揪住馬鬃,那馬疾如風,快如電,沒容凶徒回過神來,早已從二把鋒刃中間穿過。綠袍公子見兄弟遭人暗算,急忙回過馬,他手無寸鐵,隻有馬鞭在手,卻無分毫懼色。須知這可不是一般的馬鞭,乃是在駱駝皮中裹入金絲鋼刺製成,可放可收,可長可短,那鞭平日裏摸著是軟的,一旦使上勁,竟比金鋼還要堅硬,任你何等鋒利刀劍也砍它不斷。原是新羅國王送給德宗皇帝的貢品,一共二條,稱為雌雄金鞭。聖上將雄鞭賜給太子,雌鞭賜給梓州刺史兼禦史大夫劍南東川節度史李康。太子又將金鞭轉賜給翰林待詔王叔文。這綠袍公子正是王叔文之子王鶻,白袍公子乃是李康之子李秦,剛才打中黑漢手腕的就是此物。這夥人哪裏知道好歹,揚聲怒罵,刀劍齊上。白袍公子驚叫道:“王兄當心!”王鶻大喝一聲:“來得好!”猛提馬韁,驪龍駒長嘶一聲,直立起來,後腿原地一磨,在雪地上劃了一個圓圈,隻見金光萬道,鞭鞭落在實處,打得四個家夥,哭爹喊娘,四散奔逃。王鶻哈哈大笑,一夾馬腹,那馬如同一團烏雲平地滾來,從他身上一一踏過,片刻功夫,五名歹徒俱已倒在雪地上,哭爹喊娘,掙紮不起。二人翻身下馬,王鶻道:“李兄,沒傷著吧?”李秦笑道:“傷到沒傷著,卻也嚇出一身冷汗!”王鶻一把拎起黑漢,喝道:“你們是什麼人,膽敢白日劫財劫色?”黑漢雖然受傷,凶悍之氣絲毫不減,乜斜著眼睛反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敢打爺們!你問爺們?說出來嚇死你!我等是宮中五坊供奉,奉敕出宮捕捉禦鳥的。你打了我們,就是個死罪!”李秦聞言一怔,心下躊躕。原來,唐朝皇宮中設有五坊,你道是哪五坊?乃是雕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置閑廄使一員統領,專供皇帝遊獵之用,供奉者稱為五坊小兒。因平日裏恩寵有加,遂養成專橫之勢,飛揚跋扈,無惡不作。王鶻一向痛恨這幫家夥狗仗人勢欺壓百姓,有此機會出氣,哪裏肯輕易放過。故意罵道:“放屁!你敢冒充宮中人!宮中有你這等無賴潑皮!”抬腿照屁股狠踢一腳,踢得他趴在地上“嗷嗷”直叫。矮胖子忍著疼痛,從懷裏摸出一卷黃麻紙兒,抖抖索索地遞上,道:“誰,誰冒充了!你瞧這敕書上大紅的玉璽,還能有假。”李秦接過看了看,對王鶻道:“王兄,是真的。讓他去罷。”王鶻看也不看,罵道:“造張假敕書還不容易!好,就算你是宮中的,我問你,**到底是捕捉禦鳥還是捕捉民女?分明是橫行不法,魚肉百姓!你要禦鳥是不是?好,小爺今天我就送你二隻鳥捕捕!”把食指曲了放在嘴裏打聲呼哨,盤旋在頭上的二隻灰色大雕應聲而至。王鶻笑道:“今天不給你們留點彩頭,怕是難長記性。”手腕略微抖動,馬鞭已在五人臉上各點了一下,那二隻雕聽見鞭響,頓如流星趕月,俯衝直下,隨著一聲聲慘叫,霎時已將五人右眼一一啄瞎,然後並翅衝天而去。王鶻罵道:“既是宮裏的人,怎敢白日搶劫財物,擄人婦女?一定是冒充的盜賊!記住了,再要讓我看見你們為非作歹,定將你們左眼一並廢了!你問老爺是什麼人?老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王鶻便是。你要報仇,老爺隨時奉陪!還不快滾!”說著將手中馬鞭高高舉起。那夥人見金燦燦的鞭子劈頭蓋腦打來,一個個魂飛魄散,哪裏還敢多言,敕書也不要了,忍著疼痛,解開馬匹,上得馬背,東倒西歪,飛也似地去了。王鶻在後看見,不由得哈哈大笑。李秦望著山道上馬蹄騰起的雪霧,神色凝重,滿懷憂慮,道:“五坊小兒一向專橫跋扈,此番吃虧,必不肯善罷幹休。”王鶻笑道:“李兄不必多慮。五坊小兒為非作歹,諒聖上也不知情。你忘了去年聖上是怎麼處治強奪鄉民驢車柴薪的宦官的?”李秦道:“怎麼不記得。隻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今宦官勢力越來越大,五坊小兒仗其勢力,什麼事做不出來!隻怕今後禍患無窮哪!”王鶻不以為然,道:“當今太子極是看重我父親,凡父親所陳之事,無不言聽計從,一旦太子登基,還不是咱們說了算?這幫潑皮小兒能奈我何!走,且看這家母女去!”李秦沉吟道:“王兄說得是。”二人走進院裏,那姑娘還抱著她娘哭哩。王鶻上前便要攙扶,姑娘見公子親自來扶,頓時滿麵通紅,羞怯怯不肯起來。李秦蹲下身,將右手食、中、無名指拿定老婦腕上寸、關、尺三脈,屏住氣息,細細診視。此時姑娘抱著她娘,隻管垂著頭,哪裏敢看公子半眼!朔風中,鬢發飄動,直拂在公子臉上,公子卻渾然不覺。王鶻在一旁看那女兒:隻有十五六歲年紀,鴨蛋樣臉兒,皮膚白嫩嫩兒,胸脯顛聳聳兒,